这时,角落里的瓷像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是它自己动了。瓷像的底座在地上轻轻蹭了蹭,发出“吱呀”的细响,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林阿婆猛地抬头,看见瓷像的狐脸慢慢变了,先是鼻尖的釉彩褪去,露出和她一样扁平的鼻头;再是眼梢的弧度往下压,从勾人的媚态,变成了她常年操劳的耷拉模样;嘴角的淡粉釉色渐渐加深,像她因为常年抿嘴而泛起的暗紫;最后,眉心那点淡红的朱砂,竟慢慢扩散开来,变成了和她眼角皱纹一样的纹路。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瓷像上的狐脸就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完整整的人脸,鬓角爬着霜一样的白发,眼角刻着密密麻麻的裂纹,颧骨高高凸起,正是林阿婆现在的模样!连她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黑痣,都清清楚楚地印在瓷像的脸上,像用墨点上去的。
“沙沙——”
窗棂上的响动又响了,这次不再是隔着窗纱的遥远声响,而是就在堂屋的门口,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林阿婆僵硬地转过头,看见门缝里钻进来一道银白色的影子,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扫过门槛的灰尘,扬起细小的颗粒,正是她梦里那只狐狸。
狐狸的脚步很轻,踩在地上没有声音,只有尾巴扫过地面的“沙沙”声。它走到林阿婆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林阿婆这才看清,狐狸的脸竟也是人的模样,而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眉眼弯弯,嘴角带着笑,正是二十岁时,大林他爹给她拍的那张黑白照片上的样子。
“你……你是谁?”林阿婆的声音发颤,几乎听不见,牙齿不停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响。
狐狸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和年轻时的林阿婆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她,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脚踝,冰凉的触感像水一样,顺着裤脚往上爬。林阿婆突然想起了瞎眼老周头的话,“要得什么,总得舍点什么”,想起了摊主泛着绿光的瞳孔,想起了黄纸上扭曲的字迹,想起了碗沿上那些消失的银毛……
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在“请”狐仙,而是在“换”狐仙。这尊瓷像里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狐仙,是一个又一个被换走魂的人,她们的魂被困在瓷像里,变成了狐狸的模样,等着下一个“许愿者”来替换自己。现在,轮到她了。
“为什么是我?”林阿婆的眼泪还在流,却感觉不到悲伤了,只剩下麻木的冷,“我只是想让我儿子好起来……”
狐狸终于开口了,声音是林阿婆年轻时的声音,清脆又温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因为你愿意。你愿意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愿意为他舍弃一切,这样的‘诚心’,最适合养魂了。”它抬起爪子,爪子上沾着几根银毛,轻轻碰了碰林阿婆的手腕,“这红绳,是契约。缠上了,就解不开了。”
林阿婆低头看向手腕上的红绳,红绳已经嵌进了皮肤里,和她的肉长在了一起,上面的银毛像根根细针,扎进血管里,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动。她想把红绳扯断,可刚一用力,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拉,疼得她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别白费力气了。”狐狸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的寿元已经快耗光了,现在扯断红绳,只会死得更快。而且,你舍得吗?”它指了指里屋,“你儿子现在能走路,能吃饭,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你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林阿婆的身体一僵。是啊,她要是死了,大林怎么办?他刚能走路没多久,还不能自己赚钱,还需要人照顾。她要是走了,谁来管他?
狐狸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尾巴缠上她的手腕,和红绳缠在了一起:“只要你乖乖进瓷像里,你的魂就能接着‘养’他。你替狐成仙,他就能一直健康地活着,长命百岁。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林阿婆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要儿子好,可她不想变成瓷像里的狐狸,不想被困在那冰冷的瓷壳里,看着一个又一个人重复她的命运。可她没有选择,从她买下这尊瓷像的那天起,就没有选择了。
这时,里屋传来了大林的脚步声,很轻,却很稳。林阿婆猛地抬起头,看见大林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穿着她昨天刚洗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他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像蒙着一层雾,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一直咧到耳根,看着林阿婆和狐狸,没有一点惊讶。
“娘,你和狐仙娘娘说完话了吗?”大林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一点感情,像在念台词,“刚才狐仙娘娘托梦给我,说你马上就要变成新的狐仙娘娘了,以后,就由我来供养你。”
林阿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她喘不过气:“大林……你……你早就知道?”
大林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更诡异了:“知道啊。三个月前,狐仙娘娘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托梦告诉我了。她说,只要我配合她,就能好起来,还能长命百岁。娘,你看我现在多好,能走路,能吃饭,以后还能娶媳妇,生娃娃。”他走到林阿婆面前,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手指冰凉得像冰,“娘,你就乖乖进去吧,这样我就能一直好下去了。”
“你……你是我的儿子啊……”林阿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养了三十年的儿子,竟然早就知道这一切,还在配合着狐仙,等着她把命交出去。
“我是你的儿子啊,娘。”大林笑着说,“所以你才要为我牺牲啊,天下的娘不都是这样吗?为了儿子,什么都愿意舍。”他指了指那尊变成林阿婆模样的瓷像,“你看,那瓷像多好看,以后你就在里面,天天看着我,多好。”
林阿婆看着大林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这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不会这样说话,不会这样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她的儿子,早在三个月前,就被这狐仙换走了魂,现在的大林,只是一个被狐仙操控的躯壳,一个为了活下去,不惜牺牲母亲的躯壳。
“沙沙——”
狐狸的尾巴突然收紧,勒得林阿婆的手腕生疼。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尖、她的眼角、她的头发里抽出去,顺着红绳,流进那尊瓷像里。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大林和狐狸渐渐重影,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她想喊,想叫,想反抗,可身体却动不了,像被钉在了地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魂被一点点抽走,看着那尊瓷像上的“林阿婆”越来越清晰,眉眼越来越生动,甚至能看见瓷像的眼睛里,映出了她自己绝望的脸。
“娘,你看,瓷像的眼睛亮了!”大林的声音传来,带着兴奋,“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林阿婆最后看了一眼那尊瓷像,瓷像的眼睛真的亮了,泛着淡淡的绿光,和她的眼睛一模一样。她听见了“沙沙”的响动,不是从狐狸的尾巴来的,是从她自己的身后——她的身体,正在变成狐狸的模样,银白色的毛从她的皮肤里钻出来,尾巴在身后慢慢变长,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
原来,不是魂入瓷中,是魂变成狐,再把瓷像变成自己的模样,等着下一个人来替换。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下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会是谁?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大林拄着拐杖走出里屋。他穿着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和以前那个瘫痪在床的大林一模一样。
堂屋的小桌上,那尊狐仙瓷像静静地摆在那里,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像血。底座刻着“晨昏一炷香,如愿换寿长”。瓷像的脸,是林阿婆的脸,鬓角染霜,眼角爬纹,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黑痣,清晰可见。
瓷像前的碗里,盛着刚拌好的胭脂小米水,淡红色的小米像一颗颗血珠,碗沿上沾着几根泛着银光的狐毛。
大林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香,点燃,插进缺了口的粗瓷香炉里。香烟袅袅,飘到瓷像的眼睛上,瓷像的眼睛亮了一下,泛着淡淡的绿光。
“娘,今天的胭脂水,我拌得刚刚好。”大林笑着说,声音温柔得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会每天准时供养你,就像你以前供养狐仙娘娘一样。”
他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轻轻擦着瓷像的脸,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擦一件稀世珍宝:“娘,你看,这瓷像多好看,以后你就在这里,天天看着我,看着我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窗棂上,传来“沙沙”的响动,细得像沙子在纸上蹭。大林抬起头,看向窗外,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院里的老槐树下,站着一道银白色的影子,长长的尾巴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影子的脸,是林阿婆年轻时的模样,眉眼弯弯,嘴角带着笑,正静静地看着屋里的大林和瓷像。
阳光慢慢爬过墙头,照进堂屋,落在瓷像上。瓷像眉心的朱砂,红得更艳了,像刚滴上去的血。
大林端起碗,把胭脂小米水轻轻倒在瓷像前的香炉里,轻声说:“娘,快吃吧,吃完了,就能保佑我一直好下去了。”
碗沿上的银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撒了点碎银子,转瞬即逝。
巷口的算命摊前,瞎眼老周头捏着一个中年女人的手,叹了口气:“你女儿的病,难啊。不过,旧货市场最里头,或许有转机……”
女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她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朝着旧货市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周头悠闲地坐在摊位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又神秘的笑容。他手中握着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呼吸而忽明忽暗,宛如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透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
风从狭窄的巷口吹过,带来了一丝淡淡的腥气,那味道若有似无,却又让人无法忽视。这股腥气仿佛来自于野地里的狐狸,带着一种野性和骚味,飘飘悠悠地朝着旧货市场的方向蔓延。
在堂屋里,那尊瓷像的眼睛再次闪烁了一下,发出淡淡的绿光,宛如夜空中的流星一般短暂而耀眼。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下一个“许愿者”的到来,仿佛它知道,总会有人被它所吸引,被它的神秘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