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小唐正在给3床换输液贴。透明的胶布撕下来时带起一点皮肉的刺痛,病人闷哼了一声,她赶紧放轻动作,指尖蹭过对方手背松弛的皮肤,像摸在晒透的老棉絮上,发皱,没有弹性。“忍一下,大爷,马上就好。”她声音放得柔,眼尾扫过输液管里缓缓滴落的药液,葡萄糖混着维生素c,透明得像老小区清晨结在防盗网上的霜。
八年了。从护校毕业那天攥着皱巴巴的报到证走进市一院,消毒水的味道就没从她身上散去过。白大褂的左口袋永远装着酒精棉片和黑色水笔,右口袋是体温计和压脉带,洗得发白的袖口总沾着星星点点的药水渍,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碘伏黄,连梦里都是输液架滚轮划过水磨石地面的“吱呀”声,那声音像极了母亲生前用的缝纫机,踩起来“咔嗒咔嗒”,针脚落在棉布上,留下细细的线痕。
下午五点半,交完班的小唐背着帆布包走出医院后门。初秋的风裹着碎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她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往领口紧了紧,这条藏青色的围巾是母亲织的,羊毛线有点扎皮肤,却格外暖和,织纹是简单的平针,母亲走前还没来得及缝流苏,线头被她仔细地藏在围巾角里,摸起来有点硌手。
拐两个弯就是她住的老小区,叫“纺织厂家属院”,红砖墙斑驳得像老人的脸,楼道里的声控灯十有八九是坏的,走上去得跺脚才亮,亮起来也昏黄,照得楼梯扶手的锈迹像摊在上面的血。301室在三楼,门牌号的红漆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铁皮,小唐掏钥匙的时候,指尖碰到了锁芯里的锈,涩得转不动。她晃了晃钥匙,“咔嗒”一声,门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味道涌了出来——是母亲生前用的“蜂花”皂角香,混着一点旧书的霉味,像有人刚把晒过太阳的被子叠起来,暖烘烘的,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沉。
小唐站在门口愣了三秒。玄关的鞋架上还摆着母亲的黑布鞋,鞋尖有点磨白,鞋垫是她亲手纳的,蓝布底上绣着小小的兰花;墙上挂着母女俩的合照,是她护校毕业那天拍的,母亲穿着藏青色的棉袄,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攥着她的毕业证书,指腹按在照片边缘,留下浅浅的印子。她换了鞋,帆布包扔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在空荡的客厅里荡开回音,这屋子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厨房水管偶尔滴下的水珠声,能听见窗外拆迁废墟里的枯草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有人用指甲反复刮挠防盗网。
母亲走了快一年了。去年冬天,肺癌晚期,走的时候很安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腹的薄茧蹭着她的掌心,断断续续地说:“兰兰,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当时哭得说不出话,只知道点头,直到母亲的手慢慢凉下去,她才发现母亲的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棉布屑,那是前一天母亲还在给她缝玩偶,浅灰色的棉布,针脚刚落在手指缝,就被护士催着去做检查,玩偶的手还没缝完,就扔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后来整理遗物,她把那只没缝完的布手和母亲的黑布鞋、纳的鞋垫一起,放进了骨灰盒旁边的小木盒里,埋在了城郊的公墓。墓碑是黑色的大理石,刻着母亲的名字,墓碑上的字却还是凉的,像母亲走后那只再也暖不热的手。
这屋子是母亲留下的,纺织厂分的老房子,六十平米,客厅小得转不开身,卧室的窗户对着拆迁废墟,夜里能看见月亮挂在断墙上,白得像块裹尸布。哥哥让她搬去跟他住,在城郊的新小区,电梯房,亮堂,可她不愿意。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带着母亲的痕迹:客厅的缝纫机是母亲年轻时用的,机身掉了漆,却还能转;卧室的衣柜里挂着母亲的旧棉袄,樟脑丸的味道混着皂角香;连厨房的瓷碗都是母亲结婚时买的,青花缠枝纹,碗沿缺了个小口,她用了八年,一直没舍得扔。
小唐走进卧室,把围巾叠好放在枕头边。床上铺的是母亲织的床单,米白色的粗布,织着细细的兰花图案,洗得有点发黄,却软得像云。她坐在床边,指尖划过床单上的兰花,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踩着踏板给她缝小熊玩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的头发上,银丝亮晶晶的,她趴在母亲腿上,数着缝纫机针脚的次数,“一下,两下,三下……”母亲就笑,指尖的顶针蹭着她的脸,有点凉,“兰兰,等小熊缝好了,就让它陪你睡觉。”
那只小熊最终还是没缝完。母亲的病来得太急,确诊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躺在病床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握针线了。小唐后来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没缝完的布手,浅灰色的棉布,手指缝里刚绣了两针兰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母亲生病时抖着的手。
她躺下来,把脸埋在枕头上。枕头是母亲缝的荞麦枕,有点硬,却带着阳光的味道。刚闭上眼,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不是冷,是一种熟悉的触感,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
小唐猛地睁开眼。卧室里静悄悄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床头小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打在墙上,照得母亲的遗像有点模糊。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长发散在枕头上,顺滑得像刚洗过,没有被碰过的痕迹。可那触感太真实了,真实到她能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坐在床边,也是这样用指尖摸她的头发,粗粝的指腹划过发丝,有点痒,却让人踏实得能立刻睡着。
是幻觉吧。小唐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对着母亲的遗像。遗像里的母亲笑得很温和,眼睛里像盛着水,她小时候总说母亲的眼睛像老井,深不见底,却能映出她的影子。“妈,我是不是太累了?”她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卧室里飘着,没有回应,只有窗外的风又刮了起来,枯草撞在防盗网上,“哗啦,哗啦”,像母亲织毛衣时毛线球滚在地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小唐睡得很沉,却没再感觉到那只手。直到三天后的夜里,她值完夜班回家,沾着床就睡着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那只手又来了。
指尖落在发顶,轻轻的,带着点迟疑,像怕吵醒她。然后顺着头发的长势往下滑,一下,又一下,指腹的粗糙蹭着发丝,皂角香裹着暖意,像母亲刚晒过太阳的手。小唐的意识有点模糊,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只能任由那只手在发间游走,甚至下意识地往那只手的方向蹭了蹭,就像小时候,她总往母亲的怀里钻,把脸埋在母亲的颈窝,闻着皂角香睡觉。
这一次,那只手停留的时间很长,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慢慢离开。小唐醒来时,窗外已经泛白,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床单上投下细细的光带。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居然异常整齐,不像往常睡觉那样乱成一团,发尾甚至带着点被梳理过的顺滑,就像母亲生前每天早上给她梳头发的样子,木梳齿划过发丝,“沙沙”响,梳完还会用指尖把她的刘海拨整齐。
小唐坐起来,盯着枕头发呆。难道真的是母亲回来了?可人死了怎么会回来?她摇了摇头,把这荒唐的念头压下去,起身去厨房煮面条。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她往里面打了个鸡蛋,看着鸡蛋在水里慢慢凝固,突然想起母亲煮面条总喜欢给她卧两个荷包蛋,说“兰兰在医院上班累,要多补补”。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锅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从那以后,那只手来得越来越勤。几乎每个后半夜,只要她睡得沉,就会感觉到指尖划过头发的触感,有时候轻得像羽毛,有时候会稍微用力一点,把她散在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小唐开始习惯这种触碰,甚至有点依赖,每次那只手出现,她都会睡得格外踏实,连梦都没有。可她还是不敢醒,怕一睁眼,那只手就消失了,怕这只是自己太想念母亲产生的幻觉。
“小唐,你最近怎么总打哈欠?”护士站里,李姐一边整理病历一边问她。李姐比她大十岁,在医院待了二十年,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笑起来像母亲。小唐揉了揉眼睛,把手里的输液卡夹好:“不知道,总觉得睡不够。”“是不是夜班太累了?”李姐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担忧,“你一个人住,晚上别总熬夜,睡前喝杯热牛奶。”小唐点点头,没敢说夜里那只手的事,她怕说出来,连李姐都会觉得她疯了。
可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那只手的触感太真实了,真实到她能分清指腹的薄茧位置,能闻见熟悉的皂角香,甚至能感觉到指尖划过发丝时的力度变化。她开始失眠,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想等那只手。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耳朵贴在枕头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可只要她醒着,那只手就绝不会出现。只有当她的呼吸变得均匀,意识沉入梦乡时,那熟悉的触感才会准时落在发顶。
那天晚上,小唐做了个决定,装监控。她在网上挑了个小型的夜视摄像头,黑色的,巴掌大小,能连手机,夜视功能清晰到能看见床单上的针脚。快递到的那天,她趁着午休回了趟家,把摄像头藏在了卧室衣柜的穿衣镜后面,镜头正对着床头,角度调了又调,确保能拍到她整个床铺。
设置好监控后,小唐躺在床上,却比往常更难入睡。她盯着衣柜的方向,总觉得摄像头的红灯亮得刺眼。后半夜,困意终于袭来,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瞬间,那只手又来了。
指尖落在发顶,还是熟悉的粗糙,熟悉的皂角香。小唐的心脏“咚咚”地跳,她强忍着没动,连呼吸都放得轻,假装还在熟睡。那只手慢慢往下滑,划过耳后,把她散在颈间的头发拨到身后,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唐的眼角有点湿,她想起母亲走前的那天,也是这样帮她拨头发,说“兰兰的头发长了,该剪了”,可她还没来得及剪,母亲就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手慢慢离开。小唐等了半分钟,才猛地睁开眼,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睡衣。她抓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手指抖得厉害,连解锁密码都输错了两次。点开监控App,她把回放速度调慢,一帧一帧地看……
画面里,她躺在床上,头枕在枕头上,长发散在床单上,像一捧黑色的水。从她关灯躺下,到慢慢睡熟,再到那只手出现的时间段,画面里只有她一个人,被子安安静静地盖在身上,头发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连一丝风的晃动都没有。衣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窗帘垂在两边,摄像头的夜视灯照着床头,把她的脸照得有点苍白,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怎么会这样?
小唐把回放退回去,重新看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她甚至把音量调到最大,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难道真的是幻觉?可那触感、那温度、那皂角香,明明那么真实,真实到她现在摸自己的头发,还能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温度。
她盯着手机屏幕里熟睡的自己,突然觉得有点陌生。画面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个蜡像,可她明明记得,刚才那只手摸她头发的时候,她是醒着的,是有意识的,甚至能感觉到头发被拨到耳后的顺滑。为什么监控里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小唐每天都看监控回放,结果都一样。画面里只有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没有任何异常。可夜里那只手,依然准时出现,甚至比以前更频繁,有时候会在她的发顶停留十几分钟,像是在陪着她。小唐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她甚至去医院的心理科挂了号,那个戴眼镜的女医生听她说完,推了推眼镜,说她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感知觉障碍”,是长期独居加上工作压力大导致的,给她开了点助眠的药,让她少想点乱七八糟的事。
可小唐没吃那药。她知道,那不是感知障碍。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更诡异的事,每次那只手出现后,第二天早上她的枕头边都会多一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根母亲的白发,有时候是一小块棉布屑,还有一次,是一粒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上面印着小小的兰花,是母亲生前总给她买的那种。
那粒水果糖她现在还放在帆布包的夹层里,糖纸有点发皱,却还能闻到淡淡的水果香。她记得很清楚,母亲走后,她把家里所有的水果糖都整理出来,埋在了公墓的墓碑旁边,因为母亲说过,“兰兰以后长大了,就不爱吃糖了”。可这粒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枕头边?
小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疼。她开始觉得,不是幻觉,是母亲真的回来了,用她自己的方式陪着她,怕她一个人孤单。
这天轮到小唐值夜班。内科病区的夜班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她跑了不下二十趟病房:1床的大爷说心慌,她去量血压;5床的阿姨要喝水,她去倒;8床的大叔输液完了,她去拔针。凌晨一点多,她终于能坐在护士站喘口气,刚端起杯子想喝口水,护士长就走了过来:“小唐,3床上午出院了,床单被套还没换,你去整理一下吧。”
“好。”小唐放下杯子,拿起护理车上的干净床单和枕套,推着车往3床病房走。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来,昏黄的光打在墙上,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个飘在半空的鬼。3床在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以前母亲住院的时候,就住过这个病房。小唐推开门的时候,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窗帘“哗啦”响,带着点消毒水的冷意。
病房里很静,只有床头柜上的呼叫器闪着微弱的绿光。小唐走到床边,伸手去掀枕头,换枕套要先把枕头拿出来,她的手指刚碰到枕头的棉布套,就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触感,不是荞麦皮的颗粒感,也不是棉花的软,是有点硬,有点糙,像摸在母亲缝玩偶的棉布上。
她心里猛地一跳,指尖顿在半空。风又吹进来,窗帘擦过她的胳膊,凉丝丝的,像有人用手碰了碰她。小唐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枕头掀了起来……
枕头
浅灰色的棉布,巴掌大小,手指缝里绣着淡淡的兰花,针脚细密得像母亲纳的鞋垫,指腹处被特意缝厚了一层,摸起来有点硌手,像极了母亲指腹的薄茧。小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布手上——这是母亲给她缝的小熊玩偶的手!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只小熊是母亲用家里的旧棉布缝的,身子是浅棕色,耳朵是米白色,手和脚是浅灰色,因为她的小名叫“兰兰”,母亲特意在手指缝和脚趾缝里绣了兰花。她上中学的时候,把小熊带去学校,被同学不小心扔进了洗衣机,搅得胳膊和腿都掉了,只剩下一个身子和一只手。母亲当时还笑着说:“没事,妈再给你缝一个,比这个还好看。”可后来母亲的眼睛越来越花,缝纫机踩得越来越慢,直到查出肺癌,那只断掉的布手就被她收在了旧木盒里,和母亲的遗物一起,埋进了公墓。
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医院的3床病房?
小唐的手开始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布手,指尖碰到棉布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皂角香顺着指尖钻进鼻腔,不是洗衣液的工业香,是母亲生前用的蜂花皂,泡在温水里揉出的泡沫香,带着点植物的涩,晒过太阳后又裹着暖,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布手比记忆里更糙一点,浅灰色的棉布洗得发脆,边角起了细毛,手指缝里的兰花刺绣却依旧清晰,淡蓝色的线在布上洇开一点,像雨打湿的墨迹。她记得母亲缝这朵兰花时,凑在台灯下,老花镜滑到鼻尖,右手食指上还贴着块创可贴,前一天纳鞋垫时被针扎破的,渗出血珠,她用嘴吮了吮,又继续穿针引线,说“兰兰的东西,针脚得密点,耐穿”。
小唐把布手贴在掌心,指腹摩挲着指腹处那层加厚的棉布。母亲当时说,小熊的手得有“力气”,才能帮兰兰擦眼泪,所以特意剪了三层棉布叠在一起缝,摸起来硬邦邦的,却带着踏实的分量。就像现在,这只布手躺在她掌心,明明轻飘飘的,却压得她心口发沉,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这是谁的东西?”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小唐吓得手一抖,布手差点掉在地上。她猛地回头,是夜班护士小张,手里端着治疗盘,刚从对面病房出来。“没、没什么。”小唐赶紧把布手攥在手里,塞进白大褂内侧的口袋,指尖死死掐着布边,生怕被人看见。小张扫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发白,皱了皱眉:“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可能有点累。”小唐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头去扯床单的角,“3床的被单换完了,我去送护理车。”
她推着护理车往护士站走,脚步虚浮,口袋里的布手像块烙铁,烫得她皮肤发紧。走廊的声控灯灭了又亮,她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纸人。路过处置室时,她忍不住停下来,推门进去,反锁了门。
处置室里只有应急灯亮着,冷白色的光打在不锈钢的治疗台上,映得她脸色更白。小唐掏出布手,放在治疗台上,指尖轻轻拂过那朵兰花。布手的指尖沾着点灰,她用指甲小心地刮掉,却在指缝里摸到一点硬,是线头,没剪干净的线头,像母亲缝完东西后总忘了剪的线尾,留着一小截,说“下次缝东西还能接着用”。
她突然想起整理母亲遗物的那天。也是这样冷的天,窗户开着缝,风刮进来,把母亲的旧衣服吹得晃。她蹲在衣柜前,翻出那个装着小熊残件的木盒,里面除了这只布手,还有小熊的身子,浅棕色的棉布上沾着洗不掉的果汁渍,是她小学时吃橘子蹭上的,母亲没舍得扔,说“这是兰兰的味道”。后来去公墓下葬,她把木盒放进母亲的骨灰盒旁边,盖棺前,她还摸了摸那只布手,说“妈,带着小熊,路上不孤单”。
怎么会在这里?在医院的3床病房?
小唐的指尖开始发凉,她盯着布手,突然想起3床上午出院的病人,是个老太太,七十多岁,肺癌晚期,走的时候是儿子推着轮椅送的,老太太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当时她还帮着扶了一把,老太太的手搭在她胳膊上,枯瘦的手指像树枝,指甲缝里沾着点灰,和这布手上的灰有点像。
是老太太掉在这里的?可老太太怎么会有母亲缝的布手?
她又想起母亲住院时,也是住3床。去年冬天,母亲咳得厉害,住进市一院内科,就是这个靠窗的床位,阳光能照到床头。母亲躺在病床上,还总念叨着那只没缝完的小熊,说“等我好了,把小熊的另一只手缝上,再给它缝个围巾”。当时她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说“您先好好养病,小熊不急”。可母亲没等到那一天,住了半个月就走了,走的时候,床头的抽屉里还放着那根没穿线的针。
难道是母亲……从公墓里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