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泥娃娃(2 / 2)

她赶紧把泥娃娃放回窗台上,跳下小板凳,跑出去玩了。可心里总惦记着,好像有个小钩子,钩着她的心思,让她忍不住想回头看窗台。

可当天晚上,安安发现妈妈织的围巾不见了。

那条灰色的围巾,妈妈织了快一个月。妈妈说,用的是最好的毛线,软乎乎的,戴在脖子上不扎。昨天晚上,妈妈还坐在客厅的老藤椅上织,毛线球滚在脚边,银灰色的线绕着竹针转,织出的花纹像水波纹,一圈圈叠着。安安趴在妈妈腿上,数着妈妈织好的长度:“妈妈,再织五圈就够我绕脖子两圈啦。”妈妈笑着摸她的头,指尖带着毛线的软,“等织完了,安安戴着去幼儿园,让小美羡慕羡慕。”

可今天早上,藤椅空着,毛线球滚在茶几底下,线抽了好长一截,像条断了的银蛇,沾着点黑泥——不是家里地板上的灰,是后院那种深褐色的湿泥,还带着点草根碎。安安蹲在茶几旁,伸手摸了摸毛线,湿冷的触感粘在指尖,像摸到了刚从泥里捞出来的东西。

“妈妈,围巾呢?”她拉着妈妈的衣角,声音比平时小了些。妈妈刚从菜园回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把带露水的青菜。听见“围巾”两个字,妈妈的手猛地顿了一下,青菜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

“昨天不是放在藤椅扶手上了吗?”妈妈的声音有点发飘,快步走到客厅,藤椅扶手空空的,只有点毛线蹭过的印子。她弯腰去摸,指尖划过冰冷的藤条,突然慌了,她记得清清楚楚,昨晚织到十一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才把围巾搭在扶手上,毛线针还插在围巾的尾端,等着今天接着织。

“怎么会不见呢?”妈妈的声音抖了,她把客厅翻了个遍:沙发垫全掀开,露出底下积灰的木板;茶几抽屉拉出来,里面的剪刀、账本、爸爸的照片散了一地;连电视柜后面都没放过,她趴在地上,伸手往里摸,只摸到几粒掉在里面的瓜子壳。

安安站在旁边,看着妈妈越来越白的脸,看着妈妈的手开始发抖,突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晚上,她起夜去厕所,路过客厅时,好像看见窗台上有个影子晃了晃,当时她困得厉害,以为是风吹的窗帘,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影子的形状,好像和窗台上的泥娃娃有点像。

“妈妈……”安安的心跳开始变快,指尖攥着衣角,“我去房间看看。”

她跑回房间,踩着小板凳往窗台够,泥娃娃还立在那里,蓝布裙被风吹得晃了晃。可这次,她看见银灰色的毛线从娃娃的裙摆底下露出来,一圈圈往上缠,绕着娃娃细细的脖子,打了个松松的结,像条小小的围巾。

“妈妈!在这里!”安安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不敢碰那个缠着围巾的泥娃娃,只指着它,手不停地抖。

妈妈冲进来时,头发有些乱,脸上还沾着点灰。顺着安安的手指看见那圈银灰色的毛线,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墙上的白纸还白。她几步冲到窗台前,一把夺过泥娃娃,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闷响,泥娃娃碎成了好几块,湿泥溅得满地都是,有的沾在墙上,有的粘在床腿上,像块块发黑的疤。

银灰色的围巾从碎泥里掉出来,被泥浸得沉甸甸的,原本软乎乎的毛线硬邦邦的,上面还沾着些黑泥块,泥里裹着根细细的红线——是安安丢的草莓发卡上的线。妈妈捡起围巾,手指捏着毛线,却像捏着块烧红的铁,猛地把围巾扔在地上,“谁让你捏这个东西的!谁让你给它穿裙子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碎泥上,溅起小小的泥点。她抓起地上的碎泥,一把把往门外扔,“扔了!都扔了!再也不准你碰后院的泥!”

安安吓得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哭。她看见妈妈把所有的碎泥都扫到簸箕里,端着箕往后院走,脚步很重,踩在地板上“咚咚”响。过了一会儿,后院传来“哗啦”一声,是簸箕倒泥的声音,接着是妈妈用脚踩泥的声音——“咕叽咕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踩碎、踩烂,再也长不出来。

那天晚上,安安发起了高烧。

是突然烧起来的。晚饭时还好好的,吃了小半碗红薯粥,可洗完澡准备睡觉时,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妈妈摸她的额头,手刚碰到,就“呀”了一声——额头烫得像刚从灶里拿出来的铁锅,烫得吓人。

“怎么突然烧了?”妈妈急得团团转,翻出抽屉里的退烧药,用温水化开,喂安安喝。药是苦的,安安皱着眉咽下去,可没过多久,就全吐了出来,吐在枕头上,带着红薯粥的甜腥气。妈妈又用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毛巾刚放上去,就被体温焐热了,换了好几条,额头还是烫。

“安安,难受不难受?”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妈妈的手是凉的,刚好能中和她掌心的烫。安安点点头,说不出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半睁着,看见房间里的东西都在晃——桌子在晃,椅子在晃,连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都在晃,晃得她头晕。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像泡在水里的棉花,沉沉的。她听见妈妈在哭,声音很远,像是从水底传上来的;又听见窗外的雨声,“嗒嗒”的,比以前更响,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砸玻璃。

然后,她听见了唱歌的声音。

“泥娃娃,泥娃娃,没有眼睛没有家……”

谁在唱?是自己吗?不对,声音比她粗,比她沉,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带着湿泥的腥气,缠在她的耳朵上,甩也甩不掉。

安安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线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见个大概的影子。窗台上站着个东西,不是仙人掌,也不是她白天被摔碎的泥娃娃——那个已经被妈妈扔到后院了。这个东西比之前的娃娃高,差不多到她的膝盖,蓝布裙还是那条,沾着点碎泥,裙摆的碎布卷着,和她捏的一模一样。

它慢慢转过身,脸对着安安。

安安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那是张圆圆的脸,和她的脸一样圆;眼睛是红色的,圆溜溜的,和她用红蜡笔画的一模一样;可鼻子和嘴的形状,却和她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一模一样,连嘴角左边那颗小小的痣,都在同样的位置,只是那颗痣是黑泥做的,沾着点草屑。

是泥娃娃长高了,长成了她的样子。

安安想叫妈妈,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泥,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动,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只有手指能微微动一下。她动了动指尖,突然觉得指尖黏糊糊的——低头往下看,她的指甲盖慢慢变成了深褐色,接着是指尖,皮肤一点点消失,变成了湿泥,黑色的,带着草根和碎石子,和后院的泥一模一样。

泥从指尖往上爬,一点点裹住她的手掌,手腕,胳膊……她想抓被子,可手一捏,就挤出些湿泥,沾在被单上,像块发黑的斑。被单是妈妈去年给她做的,印着小鸭子,现在小鸭子的身上沾了泥,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泥娃娃,泥娃娃,有了眼睛有了家……”

唱歌的声音更近了,就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脸颊上,带着湿泥的腥气。泥娃娃站在床边,弯下腰,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像两颗烧红的樱桃。安安看见它的手指也在变,原本是黑泥做的细细的手指,正慢慢变成白白嫩嫩的样子,指甲盖透着粉,和她没生病前的手指一模一样。

她的胳膊全变成泥了,肩膀也开始发沉,像是有块湿泥压在上面。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闷得像被泥堵住了,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股腥气,呛得她想咳嗽。她看见泥娃娃的脸在慢慢靠近,和她的脸贴在一起,凉丝丝的,带着湿泥的黏腻,她的脸也开始变了,皮肤变得软软的,黏黏的,用手一摸,就能捏出个坑。

“妈妈……”安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门“砰”地被撞开,妈妈冲了进来,手里还攥着那团沾了泥的毛线。“安安!我的安安!”妈妈扑到床边,可床上空空的,没有安安,只有一滩湿泥,摊在床单上,慢慢往四周渗,把印着小鸭子的床单浸成了深褐色。

泥里埋着个粉色的小草莓发卡,是安安丢的那个,草莓的叶子还沾着点黑泥;旁边还有只白色的带花边的袜子,袜口卷着,和安安丢的那只一模一样。泥滩中间,立着个小小的泥娃娃,没画眼睛,光秃秃的,蓝布裙歪歪扭扭地缠在身上,裙摆沾着银灰色的毛线——那是妈妈织了一半的围巾上的线。

“泥娃娃,泥娃娃,有了眼睛有了家……”

小小的泥娃娃在泥滩上轻轻晃,像是有人在后面推它,歌声细得像雨丝,飘在房间里,绕着妈妈的耳朵转。

妈妈扑到床边,跪在地上,伸手去摸那滩湿泥——泥是凉的,黏的,沾在她的手上,像安安小时候刚从后院泥地里回来时,满手的泥。“安安?安安你在哪里?”妈妈的声音撕心裂肺,眼泪掉在泥里,砸出小小的坑,“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扔你的娃娃,妈妈给你画眼睛,给你织裙子,你回来好不好?”

泥滩里的小泥娃娃还在晃,歌声没停:“泥娃娃,泥娃娃,有了眼睛有了家……”

妈妈突然抓起地上的红蜡笔——是安安上次画画剩下的那半截,掉在床底下,跪在泥滩前,颤抖着给小泥娃娃画眼睛。先画左边,笔尖太抖,蹭出个歪歪扭扭的红圈;再画右边,手一抖,红圈画在了娃娃的额头上。“不对……不对……”妈妈哭着擦了擦,泥娃娃的脸被蹭掉一小块,露出里面更深的黑泥。

她重新画,这次画得圆溜溜的,像两颗樱桃,和安安上次画的一模一样。画完眼睛,她又摸出那团银灰色的毛线,想给泥娃娃织条小围巾,可毛线沾了泥,硬邦邦的,怎么也绕不起来。“安安,妈妈给你织围巾,软乎乎的,不扎脖子……”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滴在毛线上,把泥泡软了点。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敲在玻璃上,“嗒嗒”的,像安安小时候的脚步声。房间里的歌声停了,小泥娃娃静静地立在泥滩里,红眼睛直直地盯着妈妈,像在看她织围巾。

妈妈织着织着,突然觉得手指有点黏——低头往下看,她的指尖正在变成湿泥,和安安当时一样,深褐色的,带着草根。她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安安,妈妈来陪你了,妈妈给你织围巾,给你做泥娃娃……”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滩干了的泥,裂成了小小的块,像张皱巴巴的脸。泥里埋着两个泥娃娃,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那个画着红眼睛,脖子上缠着半截银灰色的毛线;小的那个没画眼睛,身上裹着块蓝底白花的碎布。

后院的泥地被太阳晒得有点干,泥面上有个小小的脚印,像是小孩子踩的。风一吹,泥地里传来细细的歌声:

“泥娃娃,泥娃娃,没有眼睛没有家……”

歌声飘到房间里,绕着那两滩干泥转了转,又飘回后院,钻进泥地里,不见了。泥地里,有块地方慢慢鼓了起来,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动,鼓起来的形状,像个圆滚滚的泥娃娃,正对着太阳,慢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