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泥娃娃(1 / 2)

入梅的第六天,雨还没停。

是那种黏在皮肤上甩不掉的雨,细得像蚕丝,却沉得能把天空泡发。云压得极低,灰黑色的云絮裹着水汽,沉甸甸地坠在屋顶上方,连带着整个村子都浸在一片发潮的昏暗里。后院的泥地被泡了六天,早没了原本的土黄色,变成了深褐近乎发黑的颜色,踩一脚能陷到脚踝,拔出时带着“咕叽”的黏腻声响,那声音总让安安想起妈妈煮红薯时,红薯皮在锅里煮烂后黏住锅底的动静,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有东西在泥里含着什么,不肯吐出来。

安安蹲在屋檐下,穿了双妈妈做的虎头鞋,鞋尖已经被溅起的泥点染黑了一块。雨丝斜斜扫过她的刘海,把柔软的发梢浸得发亮,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小虫子爬。她手里攥着块刚从泥地里挖来的湿泥,指尖反复碾着,泥里混着的细小草根和碎碎石子硌得掌心发痒,却又有种奇异的踏实感——这泥是软的,是活的,捏在手里能随心意变形状,不像家里的墙,硬邦邦的,敲一下只会“咚咚”响,什么也不会说。

“泥娃娃,泥娃娃,没有眼睛没有家……”

五岁的小姑娘哼着不成调的歌,声音细得像雨丝,飘在潮湿的空气里,没走两步就被风揉碎了。妈妈在厨房里切菜,菜刀剁在砧板上的“笃笃”声混着雨声飘过来,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妈妈的心思,总也定不下来。爸爸在外地打工,去了三个月,只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电话里的声音蒙着层雾,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安安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爸爸说“等雨停”;第二次电话是上周,爸爸的声音更哑了,还是说“等雨停”。可雨总不停,后院的泥地就总像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卧在那里,连带着爸爸的归期,也一起泡在了泥里。

安安把手里的湿泥放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石板缝里长着几株青苔,滑溜溜的,沾在泥上,倒像是给泥娃娃披了层绿纱。她先把泥揉成圆滚滚的身子,指尖顺着泥团往下压,压出浅浅的腰形;又揪出两小块泥,搓成细细的胳膊,黏在身子两侧,左边的胳膊搓得长了点,右边的短了点,像棵被风吹斜的小草,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憨气。脑袋最难捏,她把泥团搓成椭圆形,往身子上一按,没按稳,脑袋往左边歪了点,她想扶正,指尖一碰,泥皮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更深的黑泥,像伤口里翻出的肉。

“别急哦。”安安小声说,对着那块掉了的泥皮吹了口气,又蘸了点屋檐滴下的雨水,把泥皮重新黏回去。她从兜里摸出半截蜡笔——红色的,笔杆上还缠着圈透明胶带,是上次幼儿园画画比赛剩下的,她舍不得扔,一直揣在兜里。蹲在青石板上,她捏着蜡笔,给泥娃娃画眼睛。先画左边,笔尖太钝,蹭出个模糊的红圈,边缘还带着点泥屑;再画右边,手一抖,红圈歪到了脸颊上,像沾了块血渍。她噘着嘴,用指尖蘸了点雨水擦了擦,泥娃娃的脸被蹭掉一小块,露出里面的黑泥,这次的泥里还裹着根细细的草根,像根白胡子。

“重新画。”安安皱着眉头,把蜡笔的笔尖在青石板上磨了磨,又蘸了点雨水,让蜡笔芯泡软些。这次她屏住呼吸,手腕轻轻动,画了个圆溜溜的红圈,再往里面点了个小黑点——是用指甲盖蘸了点干泥蹭上去的。左边画完,她对着左边的眼睛比了比,再画右边,这次画得一模一样,像两颗熟透的樱桃,嵌在黑泥做的脸上,透着股说不出的亮。画完眼睛,她盯着泥娃娃光秃秃的身子看了会儿,风一吹,泥娃娃的胳膊晃了晃,像是有点冷。她突然想起妈妈放在五斗柜上的针线篮,里面有好多碎布,是上次给她做棉袄剩下的。

偷偷溜进房间时,妈妈还在厨房忙活,蒸红薯的甜香混着潮湿的水汽飘满了屋子,甜得发腻。针线篮放在五斗柜的最上层,安安踮着脚,手指刚好够到篮子的边缘。她把篮子往下拉了拉,里面的碎布“哗啦”掉出来几块,有蓝底白花的,有粉格子的,还有块黑色的,妈妈说那是做鞋底用的,太硬。她挑了块蓝底白花的碎布,布角还带着针脚的印子,是妈妈缝棉袄时剪下来的。又摸出妈妈的小剪刀——银色的,柄上缠着圈红布条,是怕滑手——她蹲在地上,把碎布铺平,“咔嚓”剪了个歪歪扭扭的裙子形状,裙摆剪得不齐,一边长一边短,像被老鼠咬过。

她不敢用针,妈妈说过,针会扎到手,流很多血——就从抽屉里撕了点透明胶带,把布裙一圈圈缠在泥娃娃身上。胶带粘在湿泥上,很快就被泥里的水汽浸得发皱,像层起了霉的皮,边角还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泥。可安安觉得好看,她把泥娃娃抱在怀里,泥凉丝丝的,渗得她的碎花小衣襟发潮,贴在皮肤上,却不觉得冷。她把娃娃放在窗台上,正对着自己的小床,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睁眼就能看见它了。

“晚安,泥娃娃。”安安睡前趴在窗台上,对着泥娃娃小声说。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嗒嗒”响,像谁在用手指敲门。

那天夜里,安安是被哭声弄醒的。

不是妈妈的啜泣——妈妈总在半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爸爸放在茶几上的照片抹眼泪,哭声压得很低,像蚊子叫,带着股化不开的愁。这次的哭声不一样,更细,更黏,像是从湿透的棉花里挤出来的,“呜呜”地绕着耳朵转,转得人心头发痒,又有点发紧。

她揉了揉眼睛,眼睫毛上还沾着眼泪,梦里又梦见爸爸了,爸爸站在泥地里,她跑过去想抱他,可一伸手,爸爸就变成了一滩湿泥,从她指缝里流走了。窗外的雨还在下,月光被乌云遮得只剩点模糊的亮,像蒙了层薄纱的镜子,照得房间里的东西都模模糊糊的。窗台上的泥娃娃静静立着,蓝布裙在风里轻轻晃,裙摆的碎布扫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

安安坐起来,哭声更清楚了,好像就来自窗台的方向,离她很近很近。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地板缝里还浸着白天拖地的水汽,凉得像踩在冰上。一步步挪过去,离泥娃娃越近,那“呜呜”声就越重,还带着股湿泥的腥气,和后院泥地被太阳晒了半天后散发出的味道一样,腥腥的,闷闷的,像是有东西在泥里腐烂。

“谁在哭呀?”安安小声问,声音有点发颤,指尖攥着衣角,把布料攥得发皱。

话音刚落,哭声停了。空气里只剩下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她凑到泥娃娃面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往下看——泥娃娃的眼角,正慢慢渗出些黑色的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流,像两道细细的泪。那是湿泥,稠得像胶水,流到脸颊中间时,还带着点红色的碎末——是她白天用红蜡笔画眼睛时蹭在泥里的蜡笔印。

安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磕在床腿上,“咚”的一声,摔坐在地上。屁股碰到地板的瞬间,她看见泥娃娃的黑泥泪还在流,滴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映着天上飘过去的乌云,像个发黑的眼珠,正盯着她看。

“妈妈!妈妈!”她尖叫起来,声音冲破喉咙,带着哭腔,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妈妈冲进来时,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围巾,灰色的毛线,是给安安织的,妈妈说等秋天来了,安安上幼儿园就能戴,挡风。“怎么了安安?做噩梦了?”妈妈把她抱起来,手碰到她的后背,凉得像冰,妈妈忍不住皱了皱眉,把她往怀里紧了紧。

安安指着窗台,手指抖得厉害:“娃娃哭了!它流黑眼泪!流黑泥眼泪!”

妈妈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窗台上的泥娃娃好好地立着,蓝布裙虽然皱巴巴的,却没歪;红眼睛干干净净的,连点泥渍都没有。“哪有呀,你看,娃娃好好的。”妈妈抱着她走到窗台边,指着泥娃娃给她看,“是不是下雨声听混啦?你听,雨敲在玻璃上,‘嗒嗒’的,像哭声对不对?”

安安趴在妈妈怀里,偷偷往窗台看——泥娃娃的眼角真的干干净净,刚才那两道黑泥泪不见了,窗台上的那滩黑泥也没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黏糊糊的黑泥泪,那腥腥的味道,还有那个像眼珠一样的泥滩。

“不是下雨声……”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妈妈把她放回床上,掖好被子,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快睡吧,乖,妈妈就在外面织围巾,不走远。”妈妈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像哄刚出生的小宝宝一样。

安安闭上眼睛,可睡不着。她能听见妈妈坐在客厅织围巾的声音,“咔嚓咔嚓”,是毛线针碰撞的动静。她还能听见窗外的雨声,“嗒嗒”的,确实像哭声。可她总觉得,还有另一种声音,藏在雨声里,藏在毛线针的声音里,“呜呜”的,黏黏的,从窗台那边飘过来。

她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绳看了半宿,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梦里全是黑泥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黏糊糊的,怎么擦也擦不掉。她想跑,可脚被泥粘住了,越挣扎,泥缠得越紧,最后连身子都被泥裹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泥地里立着的泥娃娃,娃娃的红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嘴角好像还带着笑。

从那天起,安安开始丢东西。

先是发卡。粉色的塑料发卡,上面粘着个小小的草莓,叶子是绿色的,是妈妈上个月赶集时给她买的,五毛钱一个。早上出门前,妈妈还帮她别在头发上,说“安安戴这个真好看”。中午放学回家,她摸了摸头发,发卡没了。她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课本、作业本、橡皮都倒在地上,没看见发卡;又趴在床底找,床底积了层灰,有只死了的蟑螂,还有个她去年玩丢的玻璃球,还是没看见发卡。

“妈妈,我的草莓发卡不见了。”安安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说。

妈妈正在洗菜,手里的青菜沾着水珠,滴在水池里,“嗒嗒”响。“是不是掉在幼儿园了?”妈妈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捋了捋,“明天去问老师,说不定是哪个小朋友捡到了,忘了还给你。”

第二天去幼儿园,安安问了老师,老师说没看见;又问了同桌的小美,小美摇摇头,说没捡到。一整天,安安都没心思上课,总觉得发卡就在哪里,躲着她,不肯出来。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沿着路边的泥地走,眼睛盯着地面,希望能看见那个粉色的小草莓——可泥地里只有脚印和杂草,什么也没有。

接着是袜子。白色的棉袜子,袜口上缝着圈小小的花边,是妈妈用缝纫机做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把洗干净的袜子晾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安安还数了数,两双,四只。第二天早上收衣服时,妈妈发现少了一只。“奇怪,怎么少了一只?”妈妈踮着脚,把晾衣绳上的衣服翻来翻去,衬衫、裤子、剩下的三只袜子,就是没找到那只带花边的白袜子。

“是不是被风吹跑了?”安安站在妈妈旁边,仰着头看晾衣绳。

妈妈皱着眉,往院子外面看了看,院墙很高,风再大也吹不出去。“说不定是老鼠拖走了,该死的老鼠。”妈妈骂了句,又从衣柜里找了只旧袜子给她穿,旧袜子是蓝色的,比她的脚大一点,穿着有点晃。安安蹲在晾衣绳下,盯着空着的那个衣夹看,风一吹,衣夹“啪嗒”晃了一下,像是谁用手指碰过,留下了点湿湿的泥印。

然后是作业本。数学作业,老师让写十以内的加减法,每个算式写十遍。安安趴在书桌上,写了整整一页,字虽然歪歪扭扭的,却都写对了。晚上睡觉前,她把作业本放在书桌的右上角,压在语文课本本

“妈妈,我的数学作业本不见了!”安安急得快哭了,眼圈红红的。

妈妈正在做早饭,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响,冒着热气。听见安安的话,妈妈手里的勺子“当”的一声掉在锅里,溅起些粥沫。“怎么会不见呢?昨天不是还放在书桌上吗?”妈妈擦了擦手,冲进房间,把书桌的抽屉全拉开,课本、文具、玩具都倒在地上,还是没找到作业本。“是不是你昨天忘在幼儿园了?”妈妈的声音有点发紧,额头上冒出了点汗。

安安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放在书桌上了,压在语文课本

妈妈没办法,只能带着她去学校跟老师解释。老师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总丢东西?这次就算了,中午在学校补一份吧。”安安坐在教室里补作业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那目光黏黏的,像湿泥。她回头看,教室里的同学都在写作业,没人看她;再往窗外看,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着旗杆上的国旗,“哗啦啦”响。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好像有双眼睛,藏在什么地方,正看着她写字的手。

直到她写完最后一个算式,抬头往教室后面的窗户看时,突然看见窗台上有个小小的影子——是泥娃娃的红眼睛,正从窗户缝里对着她看。

安安的手猛地一抖,铅笔掉在地上,笔尖断了。

丢的东西越来越多,安安不敢跟妈妈说,妈妈最近总叹气,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了,织围巾的手也总抖,有时候织着织着,毛线就从针上滑下来,妈妈要重新绕好几遍才能绕好。她知道妈妈心情不好,爸爸还没回来,家里的钱快用完了,妈妈每天都要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东西,回来后总对着账本发呆。

她只能自己找,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衣柜的缝隙里,沙发的坐垫下,厨房的碗柜里,甚至后院的泥地里,她用小铲子挖了好几个坑,泥里只有草根和小虫子,没有她丢的发卡、袜子和作业本。

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窗台上的泥娃娃身上。

那天下午,雨停了,太阳难得露了点脸,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潮湿的院子镀上了层浅浅的金。安安搬来小板凳,站在上面,够窗台上的泥娃娃。娃娃比她刚捏的时候沉了点,蓝布裙上沾了些灰,裙摆的碎布又卷起来了些,露出里面的黑泥。她把娃娃抱在怀里,泥娃娃的身子硬了点,不像刚捏的时候那么软。她把娃娃翻过来,看它的后背,没有发卡和袜子;又捏了捏娃娃的胳膊和身子,泥是硬的,敲一下还会“砰砰”响,不像藏了东西。

“是不是你拿了我的东西?”安安小声问,对着泥娃娃的红眼睛,“你告诉我,我的发卡在哪里?袜子在哪里?作业本在哪里?”

泥娃娃的红眼睛静静看着她,没说话。阳光照在红眼睛上,反射出点亮,像真的眼睛一样。安安盯着它看了会儿,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娃娃的眼睛好像比昨天大了点,黑泥做的脸也好像圆了点,

和她的脸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