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的门轴生了锈,陈叔推开门时,尽量放轻动作,可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闪身出去,顺着后院的墙根,一路跑到围墙边。这次他爬得很快,膝盖上的伤口被砖缝蹭破,血渗出来,混着雨水,在围墙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他翻过围墙,落在外面的杂草丛里,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拔腿就往钟表铺的方向跑。
雨还在下,路上的积水更深了,陈叔的布鞋里灌满了水,每跑一步都“咕叽”响,可他不敢停。他知道,巡捕房的人随时可能发现仓库里的动静,他必须尽快回到铺子里,从怀表的齿轮里找出证据——那是阿明用命换来的东西,是无数个像阿明一样的学生,没能说出口的冤屈。
回到钟表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铺子里的钟表还停在三点十五分,煤油灯的火苗早就灭了,只剩下一点余温。陈叔冲进铺子,反手锁上门,把油纸伞扔在门口,快步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怀表。怀表的表壳上沾了雨水和泥土,他用绒布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然后拿出修表用的小镊子、放大镜,还有一盏新的煤油灯,点燃后,放在柜台的角落里,昏黄的灯光刚好照在怀表上。
他深吸一口气,用镊子轻轻撬开怀表的后盖。里面的齿轮和往常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只是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齿轮缝隙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是几张卷得极细的纸,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颜色是浅褐色的,像是用米浆粘在齿轮上的。陈叔的心脏“咚咚”跳着,他拿着放大镜,凑近怀表,用镊子的尖端,一点点把那些纸卷挑出来。
纸卷一共有三张,陈叔把它们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张是照片,照片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边缘有些磨损,可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内容: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围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鞭子,年轻人跪在地上,身上的学生装已经被血染红了,背景是仓库里的铁笼——那正是陈叔在仓库里看到的铁笼。第二张是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上面记着几个名字,还有日期,日期大多是民国十九年的秋天,正是阿明失踪的那段时间,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一个叉,旁边写着“已处决”“关仓库”“未招供”——那是巡捕房的审讯记录,是他们杀害学生的证据。第三张纸上,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名字:“《申报》,李记者,霞飞路45号”——阿明早就想好了,要把证据交给谁。
陈叔看着这三张纸,手指不停地颤抖。他仿佛看到了阿明在仓库里,趁着巡捕不注意,偷偷把这些纸卷进怀表的齿轮里,他的手一定很抖,因为害怕被发现,因为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陈叔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油纸袋里,然后把油纸袋藏在柜台底下的樟木箱里,压在阿明的学生装没注意到樟木箱的夹层,那是陈叔年轻时,特意让木匠做的,用来放贵重的钟表零件。
藏好证据后,陈叔才感觉到累。他坐在椅子上,靠在柜台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阿明的影子,阿明小时候趴在柜台边看他修表的样子,阿明穿着学生装,笑着说要给她买最好的怀表的样子,阿明在仓库里,奄奄一息,却还想着把证据藏好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次不是悲伤,是愤怒,是心疼,是一种必须要完成儿子遗愿的决心。
他休息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街道。雨已经停了,霞飞路上有了行人,黄包车夫拉着车,开始了一天的生意,洋行的伙计打开了门,把招牌挂了出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陈叔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的手里,握着能揭开真相的钥匙,他的心里,装着无数个学生的冤屈。
他锁好门,把油纸伞夹在胳膊下,手里攥着那个油纸袋,向霞飞路45号走去。《申报》的报社就在霞飞路的中段,离钟表铺不算远,可陈叔走得很慢。他怕遇到巡捕房的人,怕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东西,更怕自己走得太快,会错过什么——他想再看看这条阿明曾经走过的路,想再感受一下阿明曾经感受到的,这座城市的温度。
走到报社门口时,陈叔深吸了一口气。报社的门是敞开的,里面传来打字机的“哒哒”声,还有记者们交谈的声音。他走进去,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迎了上来,问他有什么事。陈叔拿出油纸袋,声音有些紧张:“我找……找李记者,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他。”
年轻人愣了一下,然后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房间:“李记者在里面写稿子,你进去吧,敲下门就行。”
陈叔点点头,走到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简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报纸和书籍。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前,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拿着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看到陈叔,男人抬起头,笑了笑:“请问您是?”
“我是亨得利钟表铺的陈叔。”陈叔把油纸袋放在桌子上,“我有东西要给你,是关于……关于民国十九年,巡捕房抓学生的事。”
李记者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站起身,关上房间的门,然后拉过一把椅子,让陈叔坐下:“陈叔,您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叔把油纸袋打开,拿出里面的三张纸,递给李记者:“这是我儿子阿明留下的,他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民国十九年参加学生运动,被巡捕房抓走了,关在他们后院的仓库里,后来……后来就没了。这些是他藏在怀表里的证据,有照片,有审讯记录,还有……还有很多学生的名字。”
李记者接过纸,仔细地看着。越看,他的脸色越凝重,手指捏着纸的边缘,指节都泛白了。看完后,他抬起头,看着陈叔,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同情:“陈叔,谢谢您,谢谢您愿意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这些证据太重要了,它们能揭开巡捕房的罪行,能还那些学生一个清白。”
“我只希望,能让更多人知道真相,能让那些杀害学生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陈叔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儿子……我儿子到死,都在想着这些事。”
李记者点点头,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陈叔,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把这些内容刊登在报纸上。只是……巡捕房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您最近一定要小心,尽量不要出门,要是有什么事,就来报社找我。”
陈叔站起身,向李记者鞠了一躬:“谢谢你,李记者,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李记者扶住陈叔,“您慢走,我就不送您了,我得赶紧把这些内容整理出来。”
陈叔走出报社,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沿着霞飞路往回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阿明小时候,总喜欢在梧桐树下追着光斑跑,笑得像个傻子。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没有巡捕房的警棍,没有学生运动的鲜血,只有钟表铺里的“滴答”声,和儿子的笑声。
回到钟表铺时,已经是中午了。陈叔推开铺门,刚走进去,就看到柜台前站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是之前常来搜查的那两个,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腰间都别着枪。
高个子巡捕看到陈叔,冷笑一声:“陈老板,去哪儿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陈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装镇定:“没去哪儿,就是出去买了点东西。”
“买东西?”矮个子巡捕走到柜台前,手在玻璃罩上敲了敲,“我们接到举报,说你私藏反贼的物品,今天我们来,是要彻底搜查一遍,你最好老实点,别想着藏东西。”
说完,两个巡捕就开始在铺子里翻找起来。高个子巡捕打开了柜台的抽屉,把里面的钟表零件扔了一地;矮个子巡捕走到樟木箱前,蹲下身,试图打开箱子。陈叔的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樟木箱的夹层里藏着证据的油纸袋,虽然李记者已经拿走了证据,可油纸袋上还留着阿明的气息,他不想让这些人碰阿明的东西。
“你们别太过分了!”陈叔走上前,拦住矮个子巡捕,“我铺子里都是修表的东西,没有什么反贼的物品,你们已经搜查过很多次了,还不够吗?”
“怎么?想拦着我们?”高个子巡捕走过来,一把推开陈叔,陈叔没站稳,摔在地上,膝盖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告诉你,我们是巡捕房的人,想搜查哪里就搜查哪里,你一个小老百姓,还敢反抗?”
矮个子巡捕趁机打开了樟木箱,把里面的学生装和怀表扔了出来。怀表掉在地上,表壳摔开了,齿轮散了一地。陈叔看着地上的怀表,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是阿明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他每天午夜都会拿在手里的怀表,现在却被这些人摔得粉碎。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陈叔从地上爬起来,冲向矮个子巡捕,想要夺回怀表。可高个子巡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墙上,用警棍指着他的头:“再敢动一下,我就打死你!”
就在这时,铺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李记者,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相机,冲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李记者走到高个子巡捕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私闯民宅,殴打百姓,还有没有王法?”
高个子巡捕看到李记者,脸色变了变:“李记者,这是我们巡捕房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巡捕房的事?”李记者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照片,举起来,“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们在仓库里殴打学生的照片,这是你们的审讯记录,上面还有你们的名字!这些内容,明天就会刊登在《申报》上,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你们的罪行!”
两个巡捕看到照片和审讯记录,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高个子巡捕想抢过照片,可李记者身边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地上。“你们还想动手?”那个男人拿出一个证件,“我们是租界工部局的,接到举报,说你们滥用职权,杀害学生,现在,跟我们走一趟吧。”
高个子巡捕和矮个子巡捕再也没有之前的嚣张,他们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不是我们干的”“是上面让我们做的”,可没有人相信他们。工部局的人把他们押走了,临走前,李记者走到陈叔身边,扶起他:“陈叔,您没事吧?”
陈叔摇了摇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怀表零件。齿轮散了一地,有些已经摔变形了,表壳也裂了一道缝。他把零件一个个捡起来,放在手心,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怀表……我的怀表……”
“陈叔,别难过,”李记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帮您找最好的修表师傅,把怀表修好。而且,明天报纸刊登了真相,那些死去的学生,就能安息了。”
陈叔抬起头,看着李记者,眼里含着泪水,却笑了:“好,好……阿明,阿明终于可以安息了。”
第二天,《申报》刊登了巡捕房杀害学生的真相,附上了照片和审讯记录。消息一出,上海的市民都愤怒了,纷纷上街游行,要求租界当局严惩凶手,还学生们一个公道。租界当局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巡捕房进行彻底调查,那些参与杀害学生的巡捕,还有背后指使的官员,都被抓了起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陈叔的钟表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他都会坐在柜台前,修表,卖表,偶尔会有顾客问起他手腕上的瑞士怀表,他会笑着说:“这是我儿子送我的,走时很准。”
只是,他再也没有在午夜听到过钟表集体停摆的声音,阿明的怀表,被李记者找的修表师傅修好了,虽然表壳上还有一道淡淡的裂痕,可指针终于开始走动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铺子里回荡着,像阿明的笑声,像阿明在说:“爹,我做到了,我们都清白了。”
梅雨季过去了,上海的天气变得晴朗起来。陈叔每天清晨,都会把阿明的怀表拿出来,对着太阳校准,分针压着时针,分秒不差。他知道,阿明一直都在,在他的身边,在钟表铺的每一个角落里,看着他,看着这座城市,慢慢变得温暖,变得光明。
有时候,晚上关铺门时,陈叔会站在门口,看着霞飞路的灯火,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那些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笑着走过街头。他会想起阿明,如果阿明还活着,应该也会像他们一样,笑着,闹着,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这座城市的未来,努力着。
他掏出怀里的怀表,轻轻放在耳边,听着“滴答”的声音,心里很平静。他知道,阿明的愿望实现了,那些像阿明一样的学生,他们的冤屈被洗清了,他们的精神,会永远留在这座城市里,留在每一个追求正义和光明的人心里。
钟表铺的铜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绿锈被阳光晒得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金黄的铜色。风一吹,招牌下的铜铃终于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叮铃,叮铃”,像一首欢快的歌,在霞飞路上回荡着,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