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是被第七天清晨的雷声惊醒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惨白的闪电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天花板上劈出转瞬即逝的亮痕,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闷响,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他摸过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零九分,比他平时醒的时间早了一分钟,却像是提前透支了一整天的力气。
卧室里还浸着夜的冷意,他裹着被子坐起身,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他和母亲的合照,去年冬天拍的,那时母亲的头发还没掉光,穿着枣红色的羽绒服,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照片边缘已经积了层薄灰,他上次擦灰还是母亲头七那天。
喉头一阵发紧,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客厅的窗户正对着小区的老槐树,枝桠在狂风里乱晃,影子投在墙上,像无数只抓挠的手。他走到玄关换鞋,手指碰到门把时顿了顿,前六天的画面突然涌进脑子里,那些用碎纸片缝成的信,那些歪扭如虫爬的“还我碎片”,还有纸片里藏着的、他以为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东西。
心脏猛地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冲进楼道。单元楼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盏,从三楼到一楼,只有二楼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打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个随时会裂开的怪物。
邮箱在单元门口的拐角处,是刷着绿色油漆的铁皮柜,早就褪成了灰绿色,边角锈得厉害,拉开时会发出“吱呀——”的长响,在雨天里格外刺耳。陈飞站在邮箱前,手指悬在门把手上,指尖的冷汗把金属浸得发潮。风裹着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想起前六天的每一次开箱,第一天的白色棉线,第二天的蓝色棉线,第三天的黄色棉线,第四天的绿色棉线,第五天的紫色棉线,第六天的棕色棉线,每一次的线色都不一样,每一次的碎纸片里都藏着他的过去。
他咬了咬牙,猛地拉开邮箱门。
里面果然有个牛皮纸信封,比前几次的更厚,边角被雨水浸得发卷,软塌塌地贴在邮箱壁上。信封正面的字迹还是那样歪扭,“陈飞”两个字像是蚯蚓在纸上打滚,末尾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印子,不知道是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伸手把信封拿出来,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的碎片比之前更多,而且缝合的东西不是棉线,触感粗糙,带着点韧性,像是某种纤维。
雨下得更大了,他把信封揣进怀里,用外套裹紧,快步往楼上跑。楼道里的脚步声混着雨声和雷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荡,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时却只有黑漆漆的楼梯,像个张着嘴的黑洞。
打开家门的瞬间,他几乎是逃着冲进去的,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客厅里没开灯,窗外的闪电时不时把房间照得惨白,家具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他走到茶几前,把信封放在桌上,台灯的光打在信封上,能看到上面还在滴水,在桌面上积成一小滩水迹。
他从抽屉里拿出剪刀,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剪刀尖好几次都没对准信封的封口。终于,他剪开了信封,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掉了出来——几十片碎纸片,被某种东西缝在一起,拼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像个诡异的罗盘。
而缝合那些纸片的,根本不是棉线。
是头发。
黑色的头发,一缕缕缠绕在碎纸片上,有的长有的短,粗糙的发丝上还沾着点霉味,混着雨水的潮气,闻起来让人胃里发紧。陈飞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他伸手想去碰,手指刚碰到发丝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那些头发的触感太真实了,甚至能感觉到发丝上的毛鳞片。
他强忍着恶心,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一缕头发,把碎纸片展开。一片比其他纸片都大的碎片掉了下来,落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低头一看,瞳孔瞬间收缩,那是母亲的病历纸。
病历纸的边缘有一道深深的折痕,上面印着医院的logo,还有母亲的名字和住院床号:“302床,林秀兰”。他记得很清楚,母亲去年冬天因为肺癌住院,302床靠窗,每天下午都有阳光照进来。当时他每天都去医院,帮母亲整理病历,那些纸他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母亲去世后,他把病历和母亲的遗物一起装在一个木盒子里,放在衣柜最上面的格子里,从来没动过。
可现在,这张病历纸上不仅有折痕,还少了一个角,像是被人故意撕掉的。他拿起纸片凑近看,上面的字迹还很清晰,是医生写的医嘱:“患者家属需注意,患者近期出现记忆紊乱,多次提及‘碎片’‘盒子’等词汇,建议进行心理评估。”
记忆紊乱?碎片?盒子?
陈飞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他想起母亲去世前的那段日子,母亲确实经常说胡话,拉着他的手反复说:“小飞,妈把盒子藏起来了,别让别人找到,那些碎片不能丢……”当时他以为母亲是因为化疗副作用糊涂了,还安慰母亲说“盒子就在家里,没人会拿走”,可现在想来,母亲说的根本不是那个装遗物的木盒子。
他又看向其他碎纸片,用手指一片片拨开缠绕的头发。有一片纸片带着焦痕,边缘卷曲,上面写着几个化学公式,那是他大学时的实验笔记。大四那年,实验室发生火灾,他的笔记被烧得一干二净,当时他还因为里面记满了毕业论文的数据而哭了一场,怎么会有碎片留下来?
还有一片纸片是淡黄色的,上面印着卡通图案,是他小学三年级的日记本。那本日记本是带锁的,封面是当时流行的“美少女战士”,他记得毕业搬家时,日记本突然不见了,他翻遍了所有箱子都没找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可现在,这张纸片上的字迹分明是他小时候写的:“今天和小明去公园放风筝,风筝线断了,小明哭了,我把我的风筝给了他,妈妈说我是好孩子。”连那个写歪了的“筝”字都一模一样。
还有租房合同的碎片、体检报告的碎片、甚至还有他第一次领工资时的工资条碎片……每一片都来自他人生中不同的阶段,每一片都是他以为早已消失的东西。他把这些碎片摊在茶几上,看着它们被黑色的头发缠绕着,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他的过去都网在了里面。
“还我碎片……”他喃喃地念着信上的字,突然注意到在那些碎片中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他用镊子【刚才找剪刀时顺手拿出来的,现在倒派上了用场】小心翼翼地拨开头发,一缕黑色的头发掉了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缕头发和缝合纸片的头发不一样。
它很新,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是他常用的薄荷味洗发水。长度大约十厘米,切口很整齐,像是用剪刀剪下来的。陈飞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突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昨晚他因为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之下拿剪刀剪了一缕头发,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把头发扔进垃圾桶后,还把垃圾桶盖盖紧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拿起那缕头发,借着台灯的光仔细看,发现头发的末端用红色的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比之前的更扭曲,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一样,墨水还没完全干,在纸上晕开一小片红色,像血一样,“你的碎片,该还给我了”。
“啊!”陈飞猛地把头发扔在地上,后退几步,撞到了沙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地板上,和之前信封上滴下的水迹混在一起。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一次次照亮房间,他看着地上的缝合信,那些用头发缝合的碎片像是活了一样,在闪电的光线下慢慢蠕动。
他突然想起了母亲的木盒子。
他快步走到卧室,搬来椅子放在衣柜前,踩在椅子上够最上面的格子。木盒子被压在一堆旧衣服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锁早就坏了,一打开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母亲的身份证、户口本、几件旧首饰,还有一叠叠整理好的病历。
他把病历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大部分都是母亲住院时的检查报告,没什么特别的,直到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这张纸不是病历,而是一张手写的便签,字迹是母亲的,虽然有些颤抖,但还是能看清:
“小飞,当你看到这张便签时,妈可能已经不在了。有些事妈一直没告诉你,现在必须说了。你小时候拆过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很多碎纸片,你还记得吗?那些纸片是你外婆留给妈的,妈一直没敢告诉你,那些纸片其实是‘记忆碎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碎片,它们藏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一旦丢失,就会被‘碎片收集者’盯上。
妈知道你喜欢拆东西,小时候你拆玩具、拆日记本,长大后拆笔记、拆合同,你把那些包含着记忆的东西拆开,就等于把自己的记忆碎片弄丢了。‘碎片收集者’会收集这些丢失的碎片,然后向你索要。妈一直帮你藏着那个木盒子,就是想保护你,可现在妈不行了,‘碎片收集者’要来了,你一定要小心……”
便签写到这里就断了,后面还有几行字被撕掉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笔画。陈飞拿着便签,手不停地发抖,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说“碎片不能丢”,终于明白那些缝合信是怎么回事,“碎片收集者”,那个收集他记忆碎片的东西,已经找上他了。
他把便签放回盒子里,刚想把盒子关上,突然发现盒子的底部有一道裂缝。他用手指抠了抠裂缝,盒子竟然被他掰开了,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木盒子,大约只有手掌大小,上面锁着一把铜锁,锁上已经生了锈。
这个小盒子,他从来没见过。
他把小盒子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铜锁很小,钥匙孔里积满了灰尘。他找了根牙签,小心翼翼地把灰尘挑出来,然后试着用家里的备用钥匙去开——试到第三把时,“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叠碎纸片。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女人的脸很模糊,只能看清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婴儿被裹在襁褓里,看不清样子。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1948年,秀兰与女。”
秀兰?是母亲的名字。可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什么时候有过女儿?
陈飞的脑子更乱了,他拿起那叠碎纸片。纸片比缝合信里的更碎,上面的字迹很古老,像是用毛笔写的,内容断断续续,只能看清几个字:“碎片……收集……轮回……女儿……还……”
难道母亲有个女儿?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可他从来没听母亲提过。他把照片和碎纸片放回小盒子里,刚想把盒子收好,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像是……碎纸片摩擦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轻轻走到卧室门口,透过门缝往客厅看。客厅里的台灯还亮着,地上的缝合信不见了,只有几片散落的碎纸片,在地板上慢慢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走。
碎纸片移动的方向,是厨房。
陈飞拿起卧室门后的棒球棍【去年小区里进过小偷,他特意买的】,轻轻推开门,一步步朝着厨房走去。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碎纸片摩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还夹杂着一阵淡淡的霉味——和缝合信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厨房门,同时举起棒球棍。
厨房里空无一人。
只有冰箱的灯还亮着【刚才他没关冰箱门?不,他记得很清楚,早上没开过冰箱】,冷光从冰箱里透出来,照亮了厨房的一角。地上的碎纸片停在冰箱门口,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走到冰箱前,慢慢打开冰箱门。
冰箱里的东西都好好的,蔬菜、水果、牛奶……和平时一样。可当他看向冰箱的冷冻层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冷冻层里放着一个透明的保鲜盒,盒子里装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缕缕黑色的头发,和缝合纸片的头发一模一样。保鲜盒的盖子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的字迹还是那样歪扭:“还差最后一片碎片。”
最后一片碎片?是什么?
陈飞的目光落在保鲜盒旁边的一个小袋子上。袋子是白色的,上面印着医院的logo,是母亲去世时,医院给的装骨灰的袋子。他记得很清楚,母亲的骨灰已经埋在公墓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颤抖着拿起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不是骨灰,而是一片碎纸片。
这片纸片比其他的都大,上面的字迹是他的,是他昨天写的工作汇报上的字。他昨天写完汇报后,把草稿纸扔进了垃圾桶,怎么会变成碎片出现在这里?
“你的碎片,该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