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琪跪在地板上,膝盖早已麻木,樟木箱边缘粗糙的木纹硌着腿,那种触感就像外婆生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按压在她的膝盖上,带着往昔岁月的温度。九月的雨刚停不久,外婆老房子的卧室里还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这股味道与樟木箱里散发出的樟脑丸气息相互交织,钻进人的鼻腔,让人忍不住想要打喷嚏。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箱盖,冰凉的木头触感中,似乎还藏着一丝温吞的旧时光。这只樟木箱是外婆嫁过来时的陪嫁,承载着外婆一生的记忆。思琪小时候,总爱趴在这箱子上,看着外婆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绣着栀子花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那时的樟木箱,还散发着清新的木头香气,充满生机与活力,不像如今,只剩下岁月沉淀下来的沉腐味道,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最后一箱了。”思琪对着空荡的卧室轻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单薄。外婆已经走了四十六天,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收拾外婆的遗物。衣柜里的旧衣服,她捐出了大半,那些衣物上还残留着外婆的气息;书桌抽屉里泛黄的药方和粮票,她也仔细整理成了几摞,每一张纸都承载着一段回忆。唯有这只樟木箱,她一直不敢打开。她总觉得,一旦打开这箱子,外婆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温度,就会随着那些旧物一起消散,再也无法追寻。
然而今天,阳光难得地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箱盖上,在积了薄尘的木纹里流淌出一道暖光,仿佛是外婆在天之灵的指引。思琪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看看外婆年轻时的模样,就像小时候外婆坐在藤椅上,抱着她翻看旧照片时说的那样:“琪琪你看,外婆那时候辫子长着呢,不像现在,头发都掉光了。”那些回忆如同温暖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樟木箱的搭扣生了锈,铜色的表面蒙着一层绿斑,仿佛岁月的青苔。思琪用指甲抠了半天,指缝里都嵌满了锈渣,才终于听见“咔嗒”一声轻响,那声音微弱却又清晰,像是旧时光被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尘封的记忆即将扑面而来。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烈的樟脑味汹涌而出,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要避开这刺鼻的味道。再低头时,就看见箱底压着一本深棕色封皮的相册。
相册的封皮是硬壳的,边缘被磨得发毛,显然经过了无数次的翻阅,像是被无数只手深情地摩挲过。铜制的搭扣上锈迹更深,扣眼周围的皮面裂了几道细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恰似老人脸上干裂的皮肤,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思琪轻轻抚摸着相册的封皮,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和敬畏感,仿佛触摸到了外婆的过去。
“应该是外婆的嫁妆相册吧。”思琪把相册抱起来,入手比想象中沉重,仿佛承载着外婆一生的重量。相册的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右下角烫印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花瓣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点浅金色的印记。外婆生前最爱栀子花,每年夏天,都会在窗台上摆上两盆,洁白的花朵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外婆说这花干净纯洁,就像做人的道理,要清清白白,坚守本心。
思琪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樟木箱,指尖顺着封皮上的栀子花轻轻划动,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眼眶也渐渐湿润。她仿佛看到外婆还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手里摇着蒲扇,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静静地等着看她翻开相册的样子。在那些逝去的夏日里,外婆总是这样陪伴着她,给她讲述过去的故事,教她做人的道理,那些温暖的时光,如今只能在回忆中找寻。
相册的搭扣同样难以打开,思琪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把它解开。翻开第一页时,透明塑料纸套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仿佛是时光的书页被猛然翻动。第一页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留着厚厚的刘海,青春洋溢。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列宁装,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显得端庄而又质朴。姑娘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温暖而又动人。阳光洒落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的头发染成了浅灰色,她的眼睛明亮清澈,像浸在水里的星星,闪烁着纯真的光芒。
思琪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二十岁左右的外婆,她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充满朝气的外婆。在她的记忆里,外婆总是满头白发,脸上爬满了皱纹,笑起来时嘴角会扯出两道深深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可照片里这姑娘的眼神,却和外婆看她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温柔而又慈爱,软乎乎的,带着无尽的疼惜,让她感受到了外婆深深的爱意。
她一页页地翻着相册,照片里的外婆如同电影般慢慢变换着模样,演绎着她丰富多彩的人生。有一张照片是外婆和一群姑娘的合影,她们都穿着碎花袄,色彩斑斓,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她们站在公社的大门口,手里举着“劳动最光荣”的小红旗,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外婆站在最左边,辫子扎成了两个麻花,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笑容比旁边的红旗还要鲜艳夺目,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希望。
还有一张照片是外婆抱着个婴儿,婴儿裹在红布襁褓里,只露出个圆圆的脑袋,眼睛紧闭,睡得正香。外婆坐在土炕上,眼神里满是温柔与慈爱,那是母爱的光辉。后来外婆曾告诉她,这是她夭折的第一个孩子,孩子走的时候才三个月,那是外婆心中永远的痛。那天,外婆把这张照片藏在枕头下,哭了整整一夜,泪水浸湿了枕头,也浸湿了外婆的心。思琪看着这张照片,心中一阵揪痛,她能感受到外婆当时的绝望和痛苦,那种失去孩子的悲伤,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翻到第七页时,思琪看到了外公的照片。外公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笔挺整洁,显得英俊潇洒。他个子很高,站在外婆身边,形成了一道和谐的风景线。外公手里拿着本《毛泽东选集》,神情专注而又认真。外婆靠在他肩上,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笑容,那是幸福的笑容。背景是红绸扎的“喜”字,鲜艳夺目,充满了喜庆的氛围,这是他们的结婚照,记录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外公走得早,思琪对他的印象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但看着照片里外公护着外婆的样子,她忽然明白了,外婆为什么总说“你外公是个好人”,他们之间的爱情,简单而又真挚,让人感动。
相册里的照片大多带着岁月的痕迹,有的边角卷了边,像是被时光轻轻抚摸过;有的表面有淡淡的水渍,那是岁月的泪水;还有的在人物脸上留下了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划过,仿佛是命运的捉弄。思琪的指尖轻轻蹭过这些痕迹,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那是对外婆深深的思念和对过去岁月的怀念。这些照片里藏着外婆的青春,藏着她没说出口的故事,藏着那些思琪从未经历过的旧时光,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珍贵的回忆,是外婆一生的见证。
她翻得很慢,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仿佛在追寻着外婆的足迹,走进她的人生。直到翻到第十五页时,她的指尖突然顿住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一页的左边贴着张外婆的单人照,依旧是黑白的,照片里的外婆大概三十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她梳着齐耳短发,头发用发胶抿得整整齐齐,显得干净利落。她穿着一件碎花棉袄,棉袄的领口和袖口滚着浅灰色的边,增添了几分精致。外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得笔直,身姿挺拔,表情略显严肃,眼睛坚定地看着镜头,像是在跟拍照的人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对生活做出承诺。照片的背景是外婆家老房子的堂屋,墙上挂着幅“毛主席语录”,那是那个时代的印记;语录,里面似乎还放着几个红薯。思琪记得外婆说过,这是她三十岁生日那天拍的,拍照的是镇上照相馆的王师傅,那天外公特意请了假,带着她去镇上,还买了块水果糖给她,说“拍张照片,留个念想”,那是一个平凡而又温馨的日子,却因为这份小小的仪式感,变得格外珍贵。
然而,这一页的右边,本该是空着的备注栏【前面几页都是左边贴照片,右边留着空白,有的空白处还写着外婆用蓝墨水笔写的小字,比如“1968年和小红在公社”“1970年抱着大宝”】,却贴着张同样大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个男人。
思琪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她把相册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这张照片,想要从中找到一些线索。男人中等个子,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中山装的领口别着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像章的边缘有点模糊,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仿佛被岁月的迷雾所笼罩。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抿得发亮,侧脸对着镜头,下颌线清晰分明,透着一股坚毅。可奇怪的是,他的脸像是被一层薄雾蒙着,无论思琪怎么调整角度,都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嘴角抿着,和左边外婆严肃的表情莫名地呼应,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更让她觉得不对劲的是男人的姿势。他也是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得笔直,双脚分开的角度和外婆一模一样,就连手指的摆放位置都分毫不差,像是照着外婆的样子刻意摆出来的。思琪把相册举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看,想要寻找一些破绽。两张照片的背景都是老房子的堂屋,墙上“毛主席语录”的位置、红色暖水瓶的角度、竹编簸箕里红薯的数量,甚至连堂屋门框上的木纹,都完全一样,仿佛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拍摄的。左边外婆的肩膀上落着一点菱形的阳光,右边男人的肩膀上,也有同样形状、同样大小的光斑,像是从同一个角度照进来的,这一切都太过巧合,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谁啊?”思琪皱起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外婆家的亲戚她都认识,外公的朋友里也没有这样的人,而且外婆的相册里,怎么会夹着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她把照片翻到背面,希望能找到一些备注,解开心中的谜团,可背面干干净净的,只有一点泛黄的胶水印,胶水印的边缘很整齐,说明这张照片是被人特意剪得和外婆的照片一样大,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的,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又翻了后面几页,再没有这个男人的照片了。第十六页是外婆带着年幼的妈妈去公园的照片,妈妈穿着件粉色的小裙子,像个可爱的小公主,坐在秋千上,欢快地笑着。外婆站在旁边,双手扶着秋千的绳子,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温柔,那是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深的爱。第十七页是外婆在工厂里的工作照,她穿着蓝色的工装,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扳手,和一群工友站在机器旁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背景里能看到“抓生产,促发展”的红色标语,那是那个时代的奋斗口号,外婆也在为国家的建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第十八页是外婆和邻居张奶奶的合影,她们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针线活,一边聊天一边忙碌着。面前摆着个竹筐,里面放着没纳完的鞋底,那是平凡生活中的温暖画面,邻里之间的情谊在一针一线中流淌。这些照片都很正常,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没有任何诡异的地方,可刚才那张男人的照片,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思琪心里,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可能是外婆哪个远房亲戚吧,忘了写名字。”思琪安慰自己,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把相册合起来,放在腿上。可那股诡异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她总觉得那个男人的眼睛在看着她,从照片里探出来,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缠在她的胳膊上,凉丝丝的,让她不寒而栗。她把相册放进樟木箱,盖上箱盖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箱盖内侧的木纹,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的话:“琪琪,有些旧东西不能随便碰,里面藏着你看不见的东西。”那时她以为外婆在骗她,只是为了吓唬她,让她不要乱动东西,现在却觉得,外婆说的或许是真的,这相册里的秘密,也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那天晚上,思琪住在外婆家。本来她打算收拾完樟木箱就搬回自己的公寓,可天黑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窗户上,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敲着玻璃,让人心里发慌。她站在客厅里,看着空荡荡的沙发,以前外婆总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毛线活,电视里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那是她熟悉的场景,充满了家的温暖。现在沙发空了,电视也关着,整个屋子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冷清。她忽然不想走了,总觉得外婆还在,说不定晚上会从卧室里走出来,问她“琪琪饿不饿,外婆给你煮碗面”,这种对外婆的思念让她决定留下来,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感受外婆的存在。
她从樟木箱里把那本旧相册拿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相册的封皮上,铜制搭扣上的锈迹像是在眨眼睛,深棕色的皮面被灯光染成了暗红色,像块凝固的血,给整个相册增添了一丝神秘而又恐怖的氛围。思琪坐在沙发上,盯着相册看了一会儿,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敲着,心中像有只猫在挠,好奇心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平静。她想再翻开看看,想确认白天看到的男人照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又害怕会看到更可怕的东西。
“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伸手拿起相册,解开搭扣,翻开到第十五页。
左边还是外婆的照片,右边还是那个男人的照片。思琪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突然愣住了,男人的位置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白天她记得,男人的照片靠在右边纸页的中间,照片的左边边缘离外婆照片的右边边缘还有一厘米左右的距离,可现在,男人的照片往左边挪了一点,照片的左边边缘几乎要碰到外婆照片的右边边缘了,仿佛在慢慢靠近外婆。
“是我记错了吧?”思琪嘀咕着,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她把相册合起来,又打开,反复看了好几次,希望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她甚至把相册翻到前面,确认自己没有翻错页,第十五页的页码清清楚楚地印在纸页的右下角,没有错。再看男人的照片,确实比白天更靠近外婆的照片了,刚才还空着的一厘米距离,现在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缝,像是两只手快要握在一起,这种诡异的变化让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也微微出汗。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有点出汗,指尖碰到透明塑料纸套时,能感觉到纸套上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爬得胳膊都有点麻。她把相册举起来,对着落地灯的光看,想看看是不是塑料纸套滑了,可塑料纸套牢牢地粘在纸页上,没有任何滑动的痕迹。而且,男人的照片边缘很整齐,没有卷边,也没有被人挪动过的折痕,就像它本来就该在这个位置,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
“肯定是我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思琪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把相册扔在茶几上,起身去厨房倒了杯冷水。冷水下肚,喉咙里凉丝丝的,可心里的慌劲却没压下去。她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客厅里的相册,总觉得那本相册在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拱,想把纸页顶开,这种感觉让她不寒而栗。她想把相册收起来,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都挪不动——她总觉得,再翻开看看,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好奇心再次战胜了恐惧。
她走回茶几旁,深吸一口气,再次翻开第十五页。
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男人的头转了过来。
白天看的时候,男人还是侧脸对着镜头,右边的耳朵露在外面,头发的轮廓很清晰,可现在,他的头往左边转了一点,变成了半侧脸,左边的耳朵露了出来,虽然五官还是模糊的,可隐约能看到他的眼睛好像正对着镜头,也就是对着她的方向。那双眼眶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明明没有清晰的瞳孔,却让思琪生出一种被死死盯住的错觉,后背瞬间爬满了细密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