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驿的飞鸽,带着血腥和冰冷的铁证,如同跗骨之蛆,落在了扬州行馆李承乾的书案上。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柳絮站在稍后,面沉如水,只有那双锐利的眸子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李承乾静静地看完了密报上每一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全军覆没”、“钦犯尽数被杀”、“官制箭矢”、“甲弩坊标记”、“疑似军中身手”、“制式军马蹄印”……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那支被小心翼翼包裹、染着暗红血渍的箭矢末端,那三道细微却无比刺眼的环形刻痕上。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暴风雨前压抑到极致的海面,看似平静,深处却酝酿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狂澜。
那目光扫过箭矢,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千里之外那座巍峨宫城的最深处。
良久,一声极轻、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的冷笑,从他唇边溢出。
“呵,好快的手脚,好狠的手段。”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书房内的温度骤降,
“看来,孤还是低估了这潭水底下藏着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心腹爱将:
“三百精兵,押送核心人犯,在驿站遇袭。对方精准伏击,目标明确,行动迅捷,灭口即走,不留活口。用的是官家的箭,疑似军中精锐的身手,骑的是制式的军马。你告诉孤,这天下,哪路‘山贼’,有这般通天的本事,能调动这等资源?”
柳絮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
“殿下,这是在示威!更是断尾!周文方、沈万金一死,江南盐案看似断了最重要的线头,三司会审就成了无源之水!对方好算计!”
“断尾?”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他拿起那支箭矢,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刻痕,
“尾巴是断了,可这断口处流出来的血,还有这留在肉里的箭,不正是新的路标吗?”
他眼中寒光暴涨,一字一句道:
“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往往藏着对手最想掩盖的棋路!”
柳絮急道:
“殿下!那还等什么!这箭就是铁证!咱们立刻八百里加急上报陛下!彻查甲弩坊!查羽林卫!查所有能调动……”
“不。”
李承乾抬手,打断了柳絮的话,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现在上报,除了打草惊蛇,逼对方把剩下的痕迹抹得更干净,还能得到什么?对方敢用官家的箭,就说明他们有恃无恐!要么有办法撇清关系,要么这箭的来源,本就是他们布下的另一个陷阱!等着我们一头撞进去!”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外面看似恢复“平静”的扬州城街景。
商贩重新开张,行人往来,仿佛前几日的腥风血雨从未发生。
这虚假的平静下,是无数双暗中窥探的眼睛。
“他们想要‘了结’?”
李承乾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后的沉静,
“那孤就成全他们!让他们松一口气!”
次日,扬州府衙发出正式告示,由已被严密控制刺史孙伏伽亲自宣读,并快马发往江南各州县:
“画舫刺杀储君、江南盐税亏空一案,经太子殿下亲自督饬,日夜查办,现已查明!主犯周文方、沈万金等,自知罪孽深重,于押解途中畏罪自杀!其余一干从犯,皆已认罪伏法!盐税亏空正在全力追缴!此案基本了结!太子殿下不日将启程,班师回朝!”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扬州,更以惊人的速度向京城和江南各地扩散!
江南官场,尤其是那些屁股底下不干净、之前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吏们,听到“主犯已死”、“基本了结”、“太子回京”这几个词时,简直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
压在心头多日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不少人当场就喜极而泣,关起门来大摆宴席,庆祝自己逃过一劫。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骤然放松,整个江南官场,弥漫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虚假的欢腾气息。
孙伏伽宣读告示时,那微微颤抖的手和强作镇定的声音,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更成了“风平浪静”的最佳注脚。
行馆内,表面上也开始了“班师”的准备工作。
箱笼开始打包,仪仗开始清点,一派即将启程的忙碌景象。
李承乾甚至接见了几批前来“送行”的地方官吏和士绅代表,言语间透露出对此行“结果还算满意”、“江南吏治有待整饬但非一日之功”的意思。这副“准备收尾”的姿态,做得十足十。
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汹涌之势奔腾!
书房地下,那间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密室。
烛火跳动,映照着几张异常凝重的脸。
李承乾坐在主位,李大亮、段志玄侍立左右,柳絮则站在一张巨大的江南水道舆图前,手中拿着厚厚一叠刚刚汇总的情报。
“殿下,”
柳絮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根据野狐驿留下的线索,鸣笛各支已全力运转。”
“箭矢来源:甲弩坊的标记确认无误。近三个月内,该坊出库同批次箭矢共三千支。其中两千支按例配发羽林卫左营。另外一千支去向存疑!入库记录模糊,经手人是一个月前因‘醉酒失足落水’而亡的库吏!线索暂时断了。”
“军马蹄印:楚州、泗州境内官道,发现大规模约百骑制式军马于案发前后一日向西北洛阳方向移动的踪迹,但进入河南道后,如同泥牛入海,消失无踪!对方反追踪能力极强。”
“袭击者身手:据幸存官兵描述及现场尸体伤痕判断,确系军伍搏杀之术,且狠辣高效,绝非普通府兵,更像是长期执行特殊任务的精锐死士!但具体隶属,无从查证。”
一条条线索,看似指向明确,却又都在关键处戛然而止,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掐断。
对方的能量和谨慎,超乎想象!
李大亮眉头紧锁:
“殿下,对手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狡猾和强大。抹除痕迹的手段,干净利落,显然是惯犯!”
“惯犯才更容易留下习惯。”
李承乾的目光,并未因线索中断而失望,反而更加锐利,
“他们太想‘了结’了,动作越多,破绽反而可能越多。明面上的线索断了,我们就挖地下的!”
他看向柳絮,
“孤让你找的人,带来了吗?”
柳絮点头,转身走到密室角落一处阴影,低声道:
“带进来。”
密室厚重的石门无声滑开,两名鸣笛高手押着一个身材瘦小、穿着低级漕运吏员服饰、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不安,正是李承乾点名要见的——漕运小吏孟俊!
孟俊一进密室,看到端坐上位的李承乾,以及旁边杀气腾腾的李大亮、段志玄,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哭腔:
“小……小人孟俊……叩……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李承乾没有说话,只是用平静无波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几乎要吓晕过去的小吏。
密室内的压力,让孟俊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孟俊,”
李承乾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在扬州漕运衙门当差多少年了?”
“回……回殿下……十……十八年了……”
孟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十八年,算是个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