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深邃,沉重,带着帝王独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承乾心头一凛,感觉那目光仿佛实质般压在自己肩上。
“太子。”
李世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承乾立刻出列,躬身行礼:
“儿臣在。”
“凉州之案,干系社稷安危,牵动边疆稳固。李佑良身为都督,位高权重,非寻常人可查,非至亲重臣不可信。”
李世民的目光牢牢锁住他,
“朕命你为钦差,即刻启程,亲赴凉州!查明李佑良谋反之举,是否属实!若确有其事……”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冰冷的杀意,
“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务必肃清奸佞,安定西疆!你可能胜任?!”
来了!
李承乾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压力伴随着一丝莫名的兴奋瞬间涌上心头。
便宜行事之权?
这可是尚方宝剑级别的授权!
但同时,这差事也烫手无比。
李佑良若真有反心,查他就是刀尖上跳舞!
而且,为何偏偏是他?
是父皇的信任?
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考量?
比如,让太子远离长安的权力漩涡中心?
或者干脆就是一场考验?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但李承乾面上没有丝毫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响彻大殿: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重托,澄清玉宇,肃清边患!”
“好!”
李世民微微颔首,
“此行凶险,朕会命人护你周全。命李大亮为太子左卫率,段志玄为太子右卫率,率东宫六率精锐随行护驾并听你调遣!另,中书令宇文化及,尚书右仆射丰德彝,随你同往,参赞军机,协理政务!”
“臣遵旨!”
被点名的李大亮、段志玄以及宇文化及、丰德彝立即出列领旨。
李承乾领命谢恩,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宇文化及。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
就在他谢恩抬头的瞬间,那位中书令、关陇贵族的代表人物,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不是错觉!
那是一种混合了看好戏、算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诡异笑容!
极其短暂,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却清晰地烙印在李承乾的视网膜上。
这老狐狸!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我去凉州?
期待我查出什么?
还是期待我栽在凉州?
一股寒意顺着李承乾的脊椎悄然爬升。
这趟凉州之行,还没出发,已然杀机四伏!
沉重的朝议终于结束。
群臣怀着复杂的心情,依次退出太极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
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阴霾。
李承乾迈步走下御阶,脑中还在飞快盘算着凉州之行的细节:
李大亮和段志玄是父皇的心腹悍将,忠诚可靠,但宇文化及和丰德彝这两个文官,尤其是宇文化及那个老狐狸的笑容,让他总觉得此行如同踏入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
“太子殿下!恭喜殿下新婚大喜啊!哈哈!”
一声洪亮如钟的大嗓门猛地打断了李承乾的思绪,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毫不掩饰的豪爽气息扑面而来。
不用回头,李承乾就知道是谁来了——卢国公程咬金。
果然,这位开国猛将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到了李承乾身边,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呼风声,眼看就要落到李承乾的肩膀上。
李承乾眼角一跳,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让那只热情过分的“铁砂掌”落了空。
“程叔叔。”
李承乾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
程咬金一巴掌拍空,也没在意,哈哈一笑,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精准地锁定了正准备低调离开的薛仁贵。
他立刻转移目标,一个箭步过去,那蒲扇大手这次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薛仁贵那堪比铁板的肩膀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哎哟喂!小薛!”
程咬金嗓门震天,
“瞧见没?天大的美差啊!凉州!跟着太子殿下出去兜风。咳,出去办大事!可惜啊可惜,你小子调来我这了,啧啧,不然凭你的本事,这护驾的差事哪轮得到李大亮和段志玄那两个木头疙瘩?让他们去砍人还成,护送殿下这么精细的活儿,还得是你小薛心思活络!”
薛仁贵猝不及防被拍得一个趔趄,他那张古铜色的、棱角分明的将军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脖子都红透了。
他身姿挺拔,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此刻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看程咬金身后某个方向。
他嘴里支支吾吾地应着:
“卢国公……过、过誉了……末将……末将……”
“哈哈哈!害什么臊嘛!”
程咬金笑得更大声了,故意凑近薛仁贵,挤眉弄眼,压低了点声音,但那嗓门依旧能让周围几丈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嘛,也好!省得你去了凉州,我家那个小月亮哟,又该追着我闹腾,非要跟去‘保护’你这个小薛将军喽!哎,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得忒快,我这当爹的都快成她嫁妆里的添头了!”
“噗嗤——”
跟在李承乾身后的几个东宫属官忍不住笑出声,赶忙又死死憋住,脸都涨红了。
薛仁贵这下连耳朵根都红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巴开合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飞快地朝程咬金身后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小宫女正扶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正是程咬金之女程映雪在不远处的廊柱后探头探脑,看到薛仁贵望过来,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般缩了回去,只留下一角快速消失的裙裾。
李承乾看着这一幕,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得微微一松,嘴角勾起一丝真实的弧度。
这莽莽撞撞的程老妖精,倒是无意间给他送来一点轻松的调剂。
他拍了拍薛仁贵的另一侧肩膀,避开了另一边程咬金的“魔爪”,带着点同情的笑意:
“薛将军不必介怀,程叔叔就是爱说笑。右武卫亦是要地,责任重大。”
薛仁贵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李承乾一眼,僵硬地抱拳行礼:
“谢太子殿下!末将告退!”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高大的背影都透着一股狼狈。
程咬金看着薛仁贵跑远,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这才转过头,脸上那副促狭的笑容瞬间收起,换上了少有的认真,凑近李承乾,压低声音道:
“殿下,凉州那地界,风沙大,人心也杂。老程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认识的人多!殿下此去,凡事多加小心!若遇着不开眼的混账玩意儿,只管飞马来告!老程这斧子,好些日子没砍瓜切菜了,正馋着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只有战场上淬炼出的狠厉光芒。
李承乾心中一暖,这位看似粗豪的卢国公,心思其实通透得很。
他点点头,郑重道:
“程叔叔放心,承乾省得。长安这边,也劳烦叔叔多看顾。”
他意有所指。
程咬金咧嘴一笑,大手一挥:
“好说!包在老程身上!你就放心去吧!”
说完,也不再啰嗦,迈开大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悠着走了。
他那豪迈的身影与刚才朝堂上的肃杀形成了鲜明对比。
告别了程咬金,李承乾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收敛起来。
他抬头望向巍峨的宫墙,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砖石,投向那遥远而陌生的凉州城。
新婚的疏离,太子妃话语里的机锋,杜淹掷地有声的弹劾,父皇沉甸甸的任命,宇文化及那抹令人心悸的诡笑,还有凉州都督李佑良可能藏着的獠牙!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凉州之行,是危机,亦是揭开某些阴暗帷幕的契机!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丝犹豫也抛诸脑后。
“李大亮,段志玄!”
李承乾的声音恢复了太子的沉稳与威严。
“末将在!”
两位身披明光铠的悍将立刻上前,抱拳应诺。
“点齐东宫六率精锐,备好车马,三日后,随孤启程,西赴凉州!”
“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