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栓更是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是一个时辰。
裴行俭紧闭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滑落鬓角,迅速没入皮褥之中。
当他再次缓缓睁开眼时,那眼神中的惊涛骇浪已然褪去大半,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沉重枷锁束缚住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缓缓指向那玉瓶,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命令:
“毁掉它…连同上面的血迹…彻底…抹掉…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
苏定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拿起那玉瓶。
薛仁贵默契地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粗大木柴。
苏定方将玉瓶放在岩石上,薛仁贵手中的火炭猛地摁了下去!
嗤——!
一阵刺鼻的白烟冒起,羊脂白玉在高温下迅速变黑碎裂,连同瓶口那几丝刺目的殷红血迹,在火炭的碾压下瞬间化作焦黑的粉末,最终与岩石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半分痕迹。
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气息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看着那堆焦黑的残渣,裴行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做着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就在这凝重的寂静中,草棚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士兵压抑的低呼:
“太子殿下驾到——!!!”
什么?!
薛仁贵和苏定方脸色骤变!
殿下竟然亲自来了?!
这鬼哭峡邪门诡异,殿下千金之躯,怎能涉险?!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草棚那挂着肮脏兽皮的门帘已被猛地掀开!
清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沙尘灌了进来,吹得篝火一阵剧烈跳动!
一道颀长挺直的身影,裹着玄色绣金的厚重貂裘,逆光站在门口。
他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但那股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依旧如同山岳般沉凝。
来人,正是当朝太子——李承乾!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扫过棚内,精准地落在了榻上刚刚苏醒的裴行俭身上。
看到那张虽然苍白却终于有了生气的脸,李承乾紧绷的唇角似乎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下。
随即,他的视线瞥过旁边岩石上那堆焦黑的玉瓶残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随即恢复平静。
“殿下!”
薛仁贵和苏定方大惊,慌忙单膝跪地行礼,
“此处凶险!殿下万金之躯怎能亲临!”
“裴卿生死未卜,孤岂能安坐帐中?”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大步走了进来,貂裘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都起来吧。”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裴行俭。
裴行俭在听到那一声“太子殿下驾到”时,身体便已绷紧。
此刻李承乾近在咫尺,那股无形的威压和那玉瓶残留血迹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心绪翻腾如沸!
他挣扎着,不顾薛仁贵的阻拦,用尽全身力气,硬是从皮褥上撑起了半边身体!
“臣…裴行俭…”
剧烈的喘息打断了他的话,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胸口的伤口,剧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脸色煞白如纸。
“躺着!”
李承乾疾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伸手按住了裴行俭的肩膀,阻止他起身行礼的动作。
那手掌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让裴行俭身体猛地一僵。
“殿下…”
裴行俭放弃了起身的动作,却固执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李承乾,仿佛要将这位储君的每一丝神态都刻入灵魂深处。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交织着巨大的震撼、难以言喻的感激、沉重的枷锁感,以及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李承乾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如深潭,没有解释,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厚重:
“醒了就好。鬼哭峡阴寒,伤口需静养,莫要妄动。”
这平淡的话语,却如同重锤再次狠狠砸在裴行俭的心上!
太子割臂取血救了他的命,历经艰险亲自来这凶险之地探望,开口却只有一句关切他伤势的“醒了就好”!
这恩情…这姿态…重于泰山!
压得裴行俭几乎喘不过气!
所有的疑虑,所有对那“两世为人”隐秘的本能惊惧,在这一刻,都被这如山如岳的恩义和储君的关怀狠狠碾碎!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向裴行俭的喉咙和眼眶!
向来以铁血刚毅着称的骁果营少主,此刻竟控制不住地鼻尖发酸,视线瞬间模糊!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喉头的梗塞化作呜咽。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刷着他过往所有的信念和立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巨大的决心和沉重的誓言如同熔岩般在胸中凝聚!
他不再试图起身,而是在李承乾按住他肩头的手掌之下,艰难地、无比郑重地,对着这位大唐储君,低下了他从未向任何人轻易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如同誓言烙印般的沉重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草棚内,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殿下再造之恩,形同父母!从今日起…”
他抬起头,那双蕴藏着无尽风暴后的疲惫与决绝的眼睛,如同最深沉的黑夜,又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死死锁住李承乾深邃的双眼,一字一句,仿佛用灵魂在刻印:
“世间再无骁果营裴行俭,唯有大唐东宫臣子裴行俭!臣之残躯,臣之性命,臣之手中刀,心中志…皆属殿下!此身既承殿下之血,此生便只奉殿下一人之命!无论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殿下所指,臣万死不辞!若有违逆,天厌之!地弃之!人神共戮之!!!”
誓言如铁,掷地有声!
薛仁贵和苏定方听得心神俱震!
他们知道裴行俭重情重义,却万万没想到,太子这以血救命之举,竟让这位桀骜刚烈的统帅,彻底献上了绝对的忠诚!
这誓言太重了!
重到断绝了一切后路!
从此,裴行俭将与东宫彻底捆绑,生死荣辱,一体同命!
李承乾按在裴行俭肩头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因为激动和伤痛而传来的细微颤抖。
他看着裴行俭眼中那燃烧着决绝火焰的光芒,看着那份沉重如山、毫无保留的效忠,深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沉。
他缓缓收回了手。
“裴卿…”
李承乾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和郑重,
“言重了。你的命,是大唐的将星,孤要你活着,为大唐,披荆斩棘。”
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那份沉重的献祭,只是将这份效忠,重新框定在了“大唐”这至高无上的旗帜之下。
这既是安抚,也是提醒,更是帝王心术的体现。
裴行俭垂下眼帘,低声道:
“臣…谨记殿下教诲!为大唐,万死不悔!”
就在这誓言落定、气氛沉重而凝滞之际,草棚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个刻意压低的、焦急的声音:
“薛将军!苏将军!丰州急报!程总管亲遣心腹,有绝密军情呈送殿下和裴将军!”
丰州?!
程处默?!
薛仁贵和苏定方脸色一肃!
丰州总管程处默是陛下心腹程咬金的儿子,也是裴行俭过命的袍泽兄弟,他亲自派心腹冒险穿越前线送来急报,必有惊天大事!
苏定方立刻起身:
“殿下,裴将军,末将去迎!”
片刻后,苏定方带着一个浑身风尘仆仆、脸上都是沙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精悍汉子快步走了进来。
那汉子一眼看到帐内的太子和苏醒的裴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立刻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
“末将程三,奉我家程总管密令!星夜兼程,呈送密报于殿下与裴将军!”
说着,从贴身的破袄夹层里,掏出一个拇指粗细、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小铜管。
李承乾眼神一凝。
裴行俭也强撑着精神,目光锐利如鹰。
苏定方接过铜管,检查火漆完好,这才双手呈给李承乾。
李承乾迅速捏碎火漆,从铜管中倒出一卷极细的、写满蝇头小楷的桑皮纸条。
他展开纸条,目光如电般扫过。
只看了几行,那张俊朗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寒霜!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气,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整个草棚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裴行俭紧紧盯着太子的脸色变化,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殿下?丰州…出了何事?”
李承乾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挣扎着想要坐直的裴行俭。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急促,显然是程处默在极端紧迫的情况下所写。
裴行俭忍着剧痛,接过纸条,借着篝火的光芒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收缩!
握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起来!
纸条上那寥寥数行字,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突厥异动确凿!金帐王庭正秘密集结狼骑,数量远超预期!然其粮秣军械来源蹊跷!经查,其背后有巨量关陇钱粮支撑!几路隐秘商队深入草原,皆指向河东!资金脉络源头…直指五姓七望,尤以博陵崔氏为甚!其目的非仅为劫掠,似欲制造大规模边患,引朝廷主力北上,转移京畿视线!恐另有惊天图谋于长安!处默顿首!十万火急!”
博陵崔氏!
五姓七望!
竟然真的是他们!
勾结突厥!
资敌卖国!
制造边患!
转移朝廷视线?!
一股无法遏制的、暴虐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般在裴行俭胸中炸开!
牵扯着胸口的伤口剧痛如绞,他却浑然不觉!
纸条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目赤红!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承乾,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杀机!
“殿下!”
裴行俭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他将那张承载着滔天罪证的纸条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将那背后的世家巨擘捏成齑粉!
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滴落在身下的皮褥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那双刚刚从鬼门关挣脱、还带着虚弱却已燃起复仇烈焰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李承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寒冰中淬炼出来的锋刃:
“博陵崔氏…五姓七望…他们想用边关将士的血,染红他们的登天路!好啊…很好!这次…该轮到臣…请他们喝下自己酿的这杯毒酒了!”
草棚内,篝火的光芒映照着裴行俭眼中那疯狂燃烧的复仇火焰,也映照着李承乾脸上那冰冷刺骨的森然杀意。
丰州密报带来的滔天阴谋,瞬间将这刚刚因誓言而凝滞的空气,重新点燃!
一场席卷关陇与朝堂的腥风血雨,已然在朔方的风沙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