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气氛瞬间一凝!
程处默眉头紧锁,看向张世贵的眼神也带上了审视。
其他将领更是屏息凝神。
张世贵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怒意,但迅速被他压下,他强笑道:
“裴主事言重了!末将只是就事论事,忧心军心稳定罢了!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内鬼自然要查,只是需得讲究方法,以免打草惊蛇,寒了忠勇将士之心!”
他话虽如此,但语气中的一丝勉强和急于撇清,已落入有心人眼中。
李承乾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没听到这小小的交锋,淡淡道:
“张副将所虑,也有道理。此事,孤自有分寸。程将军,加强巡防,安抚流民,乃当务之急。至于内鬼…”
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总会留下痕迹。孤既来了,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世贵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低头应道:
“殿下英明。”
接下来的军议,便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
张世贵变得异常沉默,眼神闪烁不定。
散帐后,李承乾被程处默引去查看边防舆图。
裴行俭则借口熟悉营防,独自在庞大的营区看似随意地踱步。
他注意到,张世贵在离开中军大帐后,并未回自己的营房,而是脚步匆匆地拐向了营地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军官值房。
深夜。
丰州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只有呼啸的北风、巡夜士兵单调的脚步声和刁斗声在空旷中回响。
李承乾所居的中军后帐灯火已熄。
裴行俭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皮袄,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避开几队巡逻兵,来到营区西南角一处堆放废弃军械的僻静角落。
这里远离主帐,靠近营墙,风声更大。
他靠在一堆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盾牌后,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紧紧盯着前方。
不多时,一个同样穿着普通士兵皮袄、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营墙根下的阴影里溜了进来,快速接近。
来人正是老树墩赵大石。
“少主!”
赵大石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紧张,
“有动静了!半个时辰前,张世贵那老狐狸的心腹亲兵,偷偷摸摸溜出大营,往黑水泽方向去了!我的人远远跟着,发现他在黑水泽边上的‘鬼见愁’石林,用火折子打了三长两短的信号!没多久,石林里就出来几个黑影,跟他碰了头!看身形动作,不像是咱们的人,倒像是…草原上的狼崽子!”
黑水泽!
鬼见愁!
突厥人!
张世贵果然按捺不住了!
裴行俭眼中寒光暴射!
这是在确认什么?
还是在布置下一步?
“还有,”
赵大石喘了口气,继续道,
“我按少主吩咐,联络了几个当年在骁果营就管着军械库的老兄弟,其中一个现在在云州军械所当差。他偷偷告诉我,就在丰宁镇出事前半个月,王浚那狗贼,以演练为名,从库里提走了整整三架‘伏远弩’和配套的五十支破甲重箭!但后来演练记录里,根本没有使用这些重弩的记录!那些弩和箭…不见了!”
伏远弩!
大唐军中威力最强的单兵重弩!
射程远,破甲力极强!
五十支破甲重箭!
裴行俭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王浚提走这些重弩想干什么?
对付突厥人?
显然不可能!
那目标…只有一个!
“少主!他们这是…这是要对您…”
赵大石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怒,不敢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裴行俭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猛地按住赵大石,两人瞬间屏息,如同石雕般隐入盾牌堆更深的阴影里。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踩过落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离他们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
片刻后,一个压得极低、如同夜枭嘶鸣的古怪声音响起:
“裴主事…故人有请…黑水泽畔…鬼见愁…子时三刻…叙叙旧…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声音飘忽,带着一丝戏谑和毫不掩饰的威胁,说完便迅速远去,消失在风声里。
鸿门宴!
赤裸裸的鸿门宴!
地点就在刚刚发现突厥人踪迹的鬼见愁石林!
时间就在一个多时辰后!
赵大石紧张地抓住裴行俭的胳膊:
“少主!不能去!这摆明了是陷阱!张世贵、王浚他们,还有突厥人!肯定设好了圈套等您钻!”
裴行俭沉默着。
黑暗中,他的侧脸轮廓如同刀削斧劈。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
张世贵的暧昧态度、王浚失踪的重弩、鬼见愁的突厥人、这深夜的邀约…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张致命的毒网!
去,九死一生。
不去,不仅会彻底打草惊蛇,让张世贵、王浚等人有了更充分的准备和转移证据的时间,更可能让太子在北疆的行动陷入极大的被动,甚至…将太子本人置于不可测的危险之中!
对方既然敢设下此局,必然有后续的杀招!
太子巡边,本就是众矢之的!
“少主!”
赵大石的声音带着哀求。
裴行俭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这‘鸿门宴’,我若不去,他们如何肯亮出最后的底牌?又如何…能把这北疆的毒瘤,连根拔起?”
他轻轻推开赵大石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你立刻回去,通知所有能联系上的老兄弟,盯死张世贵、王浚、赵元楷!特别是王浚那批失踪的伏远弩!有消息,立刻通过老渠道报给薛仁贵将军!记住,我没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不得妄动!”
“少主!”
赵大石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
裴行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看着裴行俭毅然转身,如同孤狼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营区更深的黑暗,向着那危机四伏的营外荒野潜行而去,赵大石这个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眼眶瞬间红了。
他狠狠抹了把脸,一跺脚,也迅速消失在相反方向的阴影里。
朔方大营沉重的辕门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裴行俭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崎岖荒凉的戈壁滩上疾行。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鬼见愁!
无论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去!
为了那些枉死的边民,为了被腐蚀的北疆军魂,更为了大帐中那位将帝国的未来扛在肩上的年轻储君!
子时三刻。
黑水泽畔,鬼见愁石林。
这里怪石嶙峋,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无数狰狞的鬼影。
寒风穿过石缝,发出凄厉的呜咽。
冰冷的湖水拍打着岸边,带来浓重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膻味。
裴行俭在一块形如蹲伏巨兽的黑色巨石前停下脚步。他解下腰间的佩刀,哐当一声丢在脚边的碎石地上,声音在寂静的石林中异常清晰。
他朗声道:
“故人相邀,裴某已至!何必藏头露尾?”
话音刚落,四周嶙峋的怪石阴影中,无声无息地站起十几个身影!
他们身形彪悍,穿着便于行动的突厥式皮袍,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在暗夜中闪烁着狼一般凶残光芒的眼睛!
每人手中都端着已经上弦的劲弩!
冰冷的弩箭,在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齐齐对准了巨石前那个孤身而立的身影!
与此同时,裴行俭正前方,一块高大的石笋后,转出三个人。
左边一人,身形高壮,一脸横肉,正是云州别将王浚!
他脸上带着残忍而得意的狞笑,眼神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裴行俭。
右边一人,正是丰州副将张世贵!
他脸色阴沉,眼神复杂,有忌惮,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的手,紧紧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而站在两人中间,被隐隐拱卫着的,却是一个让裴行俭瞳孔骤然收缩的身影!
那人同样穿着突厥皮袍,身材矮壮,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刀疤,几乎将半张脸撕裂!
此刻,他正用一种混合着刻骨仇恨、怨毒和一丝病态快意的眼神,死死盯住裴行俭!
“裴!行!俭!”
刀疤脸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液,
“没想到吧?老子赵五,还活着!当年在骁果营,你父亲斩我手足,毁我前程,害得我如同丧家之犬,流亡草原,人不人鬼不鬼!这份血债,老子记了十年!十年!”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皮袍前襟,露出胸膛上几道同样狰狞的伤疤,在月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
“看看!这都是拜你父亲所赐!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今天!等到了你自投罗网!”
赵五!
裴行俭心中巨震!
此人当年在骁果营担任队正,却暗中勾结马匪,倒卖军资,事情败露后,裴仁基亲自执行军法,斩杀了他的几个同伙,赵五重伤逃脱,从此杳无音信!
没想到,他不仅投靠了突厥,还成了崔家在北疆埋下的最深的毒刺!
“赵五,原来是你这条丧家之犬。”
裴行俭的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波动,
“勾结外寇,祸乱家国,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当年父亲斩你手足,看来还是太仁慈了,该将你这颗毒心也一并剜出!”
“哈哈哈!”
赵五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充满了怨毒,
“骂吧!尽管骂!裴行俭,你清高!你了不起!可今天,你落在我手里了!”
他猛地一指周围那些端着劲弩的突厥武士,又指向王浚和张世贵,
“看到没有?这就是崔公崔敦礼留给你的‘厚礼’!你以为扳倒了崔公,动摇了世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做梦!这北疆的风,够不够大?能不能把你这位‘擎天之木’…连根拔起?!”
他脸上刀疤扭曲,狞笑着,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草原的风再冷,也冻不硬大唐男儿的骨头?裴行俭,今天老子就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这些突厥兄弟的破甲箭硬!给我…”
“慢着!”
就在赵五即将下令放箭的瞬间,一直沉默的张世贵突然低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