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北疆之行(1 / 2)

丰州总管程处默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东宫冰冷的青砖地上,也烫在每个人的心头。

突厥狼骑绕过铁闸般的阴山隘口,如鬼魅般出现在丰宁镇,烧杀掳掠,背后隐约浮现着“中原贵人”与博陵崔氏的阴影。

这不是普通的边境摩擦,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直指太子新政根基的毒计!

崔敦礼临死前那声“风来了”的嘶吼,终于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东宫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如铁。

薛仁贵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敌人捏碎。

裴行俭盯着北疆地图上云州、幽州的标记,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所有人都清楚,北疆这根引线,必须立刻掐灭!

否则,引燃的将是整个帝国的烽火!

李承乾站在巨大的《大唐疆域图》前,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帝国北疆蜿蜒的防线。

丰宁镇的惨剧、程处默军报上“中原贵人”、“博陵崔氏旁支”的字眼、崔敦礼那恶毒的“风必摧之”……种种线索在他脑中飞速串联、碰撞。

片刻的死寂后,他霍然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孤奉圣命,代天巡狩北疆!着兵部职方司主事裴行俭、右领军卫中郎将薛仁贵随行!三日后启程!命丰州总管程处默,幽州都督张公谨,云州都督李绩,整肃军备,静待孤至!”

“巡边”的旗号高高打起,遮住了汹涌的暗流。

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卫队,护卫着太子轻便却坚固的马车,如同离弦之箭,离开长安,向着朔风凛冽的北疆疾驰而去。

车轮碾过官道,卷起干燥的尘土,也碾碎了沿途无数或惊疑、或惶恐、或期待的目光。

车厢内,李承乾闭目养神,看似平静,脑海中却在飞速推演着北疆错综复杂的棋局。

薛仁贵骑在健硕的战马上,护卫在侧,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侧的密林和起伏的丘陵,嘴里忍不住嘟囔:

“他娘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风跟刀子似的!崔家那些杂碎,最好祈祷别让俺老薛逮住!不然,老子亲手拧下他们的脑袋当夜壶!”

裴行俭同样策马而行,紧跟在李承乾车驾旁。

他一身便装,风尘仆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北地的风沙。

进入朔方道地界,沿途的景象开始变得肃杀。

深秋的寒意已带着初冬的凛冽,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冷硬。

偶尔路过的小村庄,大多低矮破败,村民面有菜色,眼神里带着对陌生车队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战争的阴云和沉重的赋税,早已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薛仁贵看着这景象,浓眉拧得更紧了,瓮声瓮气道:

“他奶奶的,这穷地方,连鸟都瘦得飞不动!程处默那小子,军报里说突厥崽子抢了几百口子和不少牲口,这些老百姓,怕是连过冬的粮食都没着落了!崔家这帮天杀的畜生,勾结外寇祸害自家人,良心都让狗吃了!”

裴行俭没有接话,他的目光扫过路边一个毫不起眼的、早已废弃多年的烽燧台基。

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石头,在他眼中却构成一个特定的角度。

他不动声色地勒了勒缰绳,让马速稍缓,落后了车队半个马身。

经过那石堆时,他右手极其隐蔽地在马鞍旁的一个皮囊里摸索了一下,随即手腕一抖,一个黑乎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如同被风吹落的草籽,悄无声息地滚落在那堆石头的一个特定缝隙里。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自然流畅,连近在咫尺、警惕性极高的薛仁贵都未曾察觉。

当夜,队伍在朔方道边境一个名叫“黑石驿”的破旧驿站歇脚。

驿站年久失修,透着一股霉味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息。

薛仁贵骂骂咧咧地指挥亲卫布防,检查食物饮水,确保太子安全无虞。

李承乾在简陋的驿丞房内,就着昏黄的油灯,翻阅着程处默通过特殊渠道秘密送来的最新边境军情简报。

裴行俭以检查马匹为由,独自来到驿站后院那个四面漏风的马棚。

寒风从破败的木板缝隙里嗖嗖灌入,吹得挂在梁上的马灯摇曳不定,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

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看似随意地走到一根支撑马棚的粗大木柱旁,借着弯腰检查马匹前蹄的掩护,手指闪电般探入柱脚一个不起眼的、被虫蛀蚀的小洞,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

他迅速缩回手,将那物件紧紧攥在掌心。

借着马灯昏暗的光线,他摊开手掌,那是一枚磨损严重、边缘却依旧锋利的青铜箭头,箭头尾部,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的狼头标记——骁果营旧部的联络信物!

箭头内侧,用极细的炭笔写着几个蝇头小字:

“老树墩,夜枭叫,三更东五里,老地方。”

裴行俭眼中精光一闪!

老树墩,是当年骁果营一个负责情报传递的老兵代号。

夜枭叫,代表有紧急情报。

三更东五里,老地方!

他掌心一合,将那枚带着战场硝烟和岁月痕迹的箭头紧紧握住,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故人的温度直抵心头。

他深吸一口带着马粪和干草气息的冰冷空气,转身,神色如常地走出马棚,仿佛只是例行检查完毕。

三更时分。

驿站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远处荒原上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巡夜的士兵裹着厚厚的皮袄,缩着脖子,在寒风中艰难地挪动脚步。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驿站一处守卫视线的死角滑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驿站东面那片稀疏的桦树林中。

正是裴行俭。他一身紧身夜行衣,动作迅捷而老练,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

五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几块巨大的岩石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怪兽。

一个同样穿着破旧皮袄、身形佝偂、脸上布满刀刻般风霜皱纹的老者,如同岩石本身的一部分,静静地靠在一块大石后。

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他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一柄短刀的刀柄上。

“老树墩?”

裴行俭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那老者身体猛地一震,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裴行俭隐在阴影中的脸。他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激动,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颤抖着:

“裴…裴少主?!真的是您?!”

他踉跄着想要下拜。

裴行俭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他:

“老哥哥,不必多礼!时间紧迫!”

老树墩,本名赵大石,曾是裴仁基麾下最出色的斥候之一。

他紧紧抓住裴行俭的手臂,仿佛抓住了主心骨,浑浊的眼中竟泛起泪光:

“少主!弟兄们…好多弟兄,都以为您…您也…”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还活着。”

裴行俭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告诉我,北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崔家的手,伸到了哪里?贺鲁那三千狼骑,是怎么摸进来的?”

提到正事,赵大石瞬间收敛了情绪,眼神变得凝重而愤怒,语速极快:

“将军!乱了!全乱了!程处默将军的铁桶阵,被人从里面捅破了口子!云州别将王浚,幽州司马赵元楷,这两个狗东西,就是崔家安插在北疆的毒牙!他们仗着崔家的势,在军中拉帮结派,排除异己!那些真正能打仗的老兄弟,要么被排挤走,要么被调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坐冷板凳!”

他喘了口气,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

“那条废弃的‘野狐径’,地图就是王浚亲手交给突厥人的!他还派了自己的心腹家将,给贺鲁的人带路!丰宁镇遭劫前三天,王浚那王八蛋还亲自带人去过那一带‘巡边’!这哪是巡边,这是给狼崽子踩点开门啊!”

“证据呢?”

裴行俭追问,眼神冷冽如刀。光有推断不够,他需要钉死这些叛国贼的铁证!

“有!”

赵大石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封边缘磨损的信件,

“这是王浚的一个亲兵,叫李狗儿,他老娘被王浚的狗腿子打死了,他恨透了王浚,临死前偷偷塞给我的。里面有王浚和崔家一个管事往来的密信,还有他给贺鲁部传递消息的草稿!虽然没直接提崔家本宗,但这管事,就是博陵崔氏旁支崔宏礼府上的!跑不了!”

裴行俭接过油纸包,借着月光快速扫了几眼,心中大定。

这些,足以作为突破口!

“还有,”

赵大石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

“将军,您这次来,要小心一个人!丰州副将,张世贵!”

“张世贵?”

裴行俭眉头一皱。此人并非崔氏姻亲,但资历颇深,是程处默的副手。

“对!”

赵大石用力点头,

“这老小子,滑得很!表面上对程将军恭敬,暗地里跟王浚、赵元楷那些人走得极近!程将军查内鬼,好几次线索都莫名其妙地断了,我看八成就是他在里面和稀泥!他…他可能收了崔家天大的好处!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的人前些天在黑水泽附近,好像…好像看到有突厥打扮的人,悄悄进过他的别院!”

黑水泽!

张世贵!

裴行俭眼中寒芒暴涨!

程处默军报里提到的突厥伤兵供词中,与云州、幽州方向将领有“皮货马匹”往来的,恐怕不止王、赵二人!

这个张世贵,身为丰州副将,位高权重,若他也被腐蚀…后果不堪设想!

这北疆的水,比预想的更深、更浑!

“明白了。”

裴行俭将油纸包仔细收进怀里贴身放好,拍了拍赵大石的肩膀,

“老哥哥,辛苦了!联络还能信得过的老兄弟,暗中盯紧张世贵、王浚、赵元楷的一举一动!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保存自己,等我信号!”

“少主放心!”

赵大石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军人的锐气,

“只要您回来了,弟兄们就知道该干什么了!这北疆的天,该变一变了!”

几日后,丰州总管大营。

辕门高耸,旌旗猎猎。

沉重的鼓声隆隆响起,昭示着储君驾临。

全身披挂的程处默率领麾下将校,早已在辕门外肃立恭迎。

这位程咬金的虎子,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此刻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凝重和一丝如释重负。

“末将丰州总管程处默,恭迎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程处默声如洪钟,抱拳行礼,甲叶铿锵作响。

李承乾一身玄色亲王常服,外罩轻裘,在裴行俭、薛仁贵的护卫下,稳步走下马车。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程处默和他身后的一众将官,在副将张世贵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张世贵大约四十岁上下,面容方正,肤色黝黑,标准的边将模样,此刻也随着众人恭敬行礼,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闪烁和…戒备。

“程将军辛苦,诸位将军免礼。”

李承乾的声音清朗而温和,带着储君的威仪。

“殿下请!”

程处默侧身引路,亲自陪同李承乾进入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

大帐内早已布置妥当,炭火驱散了北地的寒意。

主宾落座,寒暄几句后,话题自然转向了丰宁镇惨案和边境防务。

程处默详细禀报了事发经过、后续追剿以及加强布防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自责和愤怒。

李承乾静静听着,偶尔询问一两处细节。

裴行俭侍立一旁,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帐内每一个人的神情变化。

薛仁贵则如同一尊门神,按刀立于李承乾身后,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在那位副将张世贵的身上多停留了几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当程处默提到追查内鬼遇到阻力,线索多次中断时,副将张世贵轻咳一声,出列抱拳道:

“殿下,程将军,此事末将也深感痛心。然北疆地域广阔,边境线漫长,偶有疏漏亦在所难免。突厥狡诈,善于钻营,未必真有内鬼通敌。即便有,也恐是下层个别军士贪图小利,被突厥收买。若大张旗鼓彻查,恐动摇军心,反给突厥可乘之机啊。”

他语气恳切,一副老成持重、顾全大局的模样。

“哦?张副将的意思是,丰宁镇几百条人命,数百边民被掳,只是‘偶有疏漏’?那些精准绕过阴山隘口的突厥狼骑,只是‘钻了空子’?”

裴行俭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目光如电,直刺张世贵,

“依末将看,若无内鬼引路,突厥人岂能如此来去自如,如同进了自家后院?张副将如此急于为某些人开脱,莫非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这话问得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