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灯火在密室里摇曳,把对面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得明暗不定,浑浊的空气里浮动着劣质烟草、陈旧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味。
李承乾微微后仰,脊背贴着冰冷的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
他此刻的身份是“李公子”,一个出手阔绰、背景神秘的江南丝绸商人。
“秤砣”这个名号在黑市沉浮了几十年,像河底一块顽固的礁石。
他眼皮半耷拉着,慢条斯理地抽着一杆磨得发亮的铜烟枪,烟雾缭绕中,那眼神却毒蛇般精准地钉在李承乾身上。
“江南来的?路子倒是不小,能找到老汉这破窝棚。”
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可你要的这东西……嘿嘿,沾着血,烫手得很呐。老汉得看看,你的口袋够不够深,胆子够不够肥。”
“价钱,好商量。”
李承乾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稳,带着一丝商贾特有的圆滑,却又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只要货真,只要消息准。老人家在洛水两岸的名头,小子也是如雷贯耳,信得过。”
“名头?”
秤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滚出一串浑浊的干咳,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风干的橘子皮。
“屁的名头!不过是在贵人老爷们牙缝里捡点肉沫子,苟延残喘的老不死罢了。”
他放下烟枪,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起来,如同鹰隼,
“长安城里那些个贵人,穿金戴玉,站在云端,张嘴闭嘴就是天下苍生,黎民疾苦……呵!”
他嘴角咧开,露出几颗发黄的残牙,笑容里满是刻骨的嘲弄,
“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人,连他们鞋底沾的泥都不如,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灰尘!可老汉我活了快一个甲子,明白一个道理——真掀了棋盘,谁还在乎你是玉雕的棋子还是泥捏的土坷垃?”
秤砣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向长安那座巍峨的权力之城。
李承乾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端起粗瓷碗抿了一口浑浊的茶水,涩味在舌尖蔓延。
他身后的阴影里,薛仁贵如同一尊压抑着怒火的铁塔,宽阔的肩膀绷得死紧。
秤砣那种深入骨髓的、对长安贵胄赤裸裸的轻蔑与恨意,像滚烫的油浇在他忠君卫道的神经上。
尤其是秤砣提到“掀棋盘”时那轻飘飘却又恶毒的语气,彻底点燃了他强压的怒火。
“砰!”
一声爆响,震得油灯火苗猛地一跳!
薛仁贵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厚实的榆木桌面上,杯盏碗碟齐齐跳起,又哐当落下。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前倾,虬结的肌肉在粗布衣衫下贲张,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秤砣,声音如同滚雷在这逼仄的空间炸开:
“老梆子!废话比洛水还长!唧唧歪歪没个完!老子管你掀棋盘还是砸锅卖铁?痛快开价!再敢啰嗦半句,信不信现在就拆了你这把老骨头,扔洛水里喂王八?!”
这一掌如同惊雷,炸碎了密室里压抑的平衡。
秤砣身后,那两个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杵着的彪形大汉瞬间动了!
动作快得带起风声,腰间雪亮的短刀“噌啷”出鞘,寒光刺目,冰冷的锋刃带着决绝的杀意,毫不犹豫地直刺薛仁贵的咽喉与心口!
刀尖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
千钧一发!
李承乾的反应快如闪电。
他并未起身,甚至身体都未大幅移动,只是放在桌面的左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下,朝着薛仁贵身前的虚空,做了一个极其强硬、不容置疑的压按动作。
同时,他那刻意压低的商贾嗓音陡然拔高,清越、冷冽,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生杀予夺的天然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杂音:
“放肆!”
“刀收回去!”
这两声短促的命令,如同两道无形的寒冰枷锁,瞬间冻结了那两道致命的刀光!
那两个持刀大汉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途,刀尖距离薛仁贵的皮肉不过寸许。
他们并非被这商贾的气势吓住,而是被秤砣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眼神制止了——秤砣浑浊的老眼在李承乾抬手下压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老狐狸嗅到不同寻常猎物时的极度警惕和重新评估。
薛仁贵在李承乾喝斥的瞬间,如同收到军令的猛虎,沸腾的杀气瞬间收敛,绷紧的身体肌肉线条松弛下来,但那双虎目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锁定着秤砣和那两个持刀大汉,仿佛随时准备再次暴起撕碎一切威胁。
密室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剑拔弩张的杀意被强行按回水面之下,但水底汹涌的暗流更加凶险。
秤砣慢慢地、慢慢地重新拿起他那杆铜烟枪,枯瘦的手指异常稳定地填着烟丝。
他眼皮低垂,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生死一瞬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发白的指关节泄露了一丝真实情绪。
他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浓烟从口鼻缓缓溢出,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透过烟雾,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投向李承乾,锐利得像要剥开他商贾的伪装,直刺骨髓。
“年轻人,”
秤砣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嘶哑平淡,却像钝刀子割肉,
“火气太大,容易烧着自己。你这护卫……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烟雾缭绕中,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
“开价?行,老汉就喜欢爽快人。”
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在摇曳的油灯火光下,指关节粗大变形,像老树的瘤节。
“我要的价码,不高。”
秤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平静,
“长安城,永嘉坊。三进院,红漆门环雕貔貅的那座宅子。它的地契,拿来。”
永嘉坊?
三进院?
红漆门环雕貔貅?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李承乾的脑海!
他伪装得极好的平静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裂痕。
端着粗瓷茶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僵,碗沿几乎要脱手,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血液似乎都凝滞了片刻。
他身后的薛仁贵,反应更是直接!
这位沙场宿将,在听到“永嘉坊三进院”几个字时,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
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所有的愤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惊骇取代。
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清晰可闻,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开!
“你……”
李承乾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强行稳住心神,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压回喉咙深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死死钉在秤砣那张沟壑纵横、布满嘲弄的脸上,
“老人家,胃口未免太大了些。一座长安城里的三进宅院,还是永嘉坊的?这价码,何止是烫手,简直是抱着烧红的铁鼎!你可知……那座宅子,如今的主人是谁?”
秤砣仿佛没看到两人剧烈的反应,依旧慢悠悠地嘬着他的烟枪。
浑浊的烟雾缭绕着他,让他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听到李承乾的问话,他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刻骨的怨毒、一种近乎疯狂的得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咧开嘴,露出那几颗发黄稀疏的残牙,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沙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
“嗬……嗬嗬嗬……”
笑声在密闭的石室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
“老汉在这洛水边活了快六十年,水里捞过尸,地下刨过坟,贵人老爷们手指缝里漏出的金粉银屑也沾过不少……”
秤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宣泄般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淬着几十年的恨意,
“老汉眼睛还没瞎!耳朵还没聋!心,也还没被狗啃干净!”
他猛地停下那令人不适的笑声,浑浊的老眼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直勾勾地刺向李承乾,仿佛要穿透那层商贾的皮囊,剜出里面的灵魂。
“我管它现在的主人是谁?”
秤砣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我只要那张纸!永嘉长公主名下的那张纸!三天!就三天!地契送到,你要的东西,老汉双手奉上,一个字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