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没有丝毫犹豫,侧身闪了进去。
洞口在她身后迅速无声地闭合,墙壁完好如初。
洞内是一条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盘旋向下,不知通向何方。
空气冰冷粘稠,带着浓厚的土腥味和一种陈年的、如同铁锈般的金属气息。
黑暗中,只有芸娘极轻微的呼吸声和她脚下偶尔摩擦到湿滑青苔的细微声响。
她似乎对这条暗道极其熟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或迟疑。
下行约莫半盏茶工夫,前方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昏黄的光线。通道在这里变得稍宽,形成了一个仅有两步见方的石室。
石室中央,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人影,如同从阴影中生长出的鬼魅,背对着入口,静静伫立。
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有几缕花白的鬓发从帽檐的缝隙中漏出。
芸娘在距离黑影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动作简洁利落,毫无多余。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方形物件,大小约莫是寻常画册的一半。
她双手托着包裹,递向前方。
黑影缓缓转过身。
依旧看不清面容,只有兜帽的黑暗中,两点冰冷锐利的光泽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兽瞳。
一只包裹着黑色皮套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接过了包裹。
那手枯瘦有力,指节突出。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言语。
黑影接过包裹,并未立即打开检查,而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布包的边缘,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石室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间无形的气场在冰冷空气中悄然碰撞。
良久。一个极其沙哑、仿佛含着砂砾摩擦、分辨不出具体年纪的男声,从兜帽的黑暗中幽幽传出,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东西,稳妥?”
芸娘微微颔首,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
“‘蜘蛛’,醒了。动静比预想的,要快。”
“‘蜘蛛’醒了---”
黑影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弥漫开来。
他捏着包裹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知道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陡然多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
“长安的水,很快就要沸了。稳住你的位置,静待‘织网’完毕。”
“是。”
芸娘垂首应道。
就在她应声的同时,她托着包裹的手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指尖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包裹边缘无意识地向下一滑!
黑影似乎也因那句“水沸”的隐喻而心绪略有波动,伸手来接包裹的动作比预想中快了一瞬!
两人的动作在石室昏黄的微光下,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交错。
芸娘下滑的手指指尖,极其“巧合”地、轻轻地勾蹭到了黑影因伸手而微微抬起的斗篷袖口内侧!
那厚重的黑色锦缎袖口被这细小的力量一带!
一角约莫两指宽、寸许长的玉质方牌,瞬间从袖口内侧隐秘的暗袋里滑脱出来!
那玉牌色泽温润,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牌面边缘,清晰地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蟠螭纹饰!
而在玉牌的中央,两个古朴有力的篆体字,赫然在目——“魏王”!
芸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定格在那滑出的玉牌之上!
她的瞳孔在面巾的遮掩下骤然收缩!
即便以她的心志,眼底深处也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震惊!
黑影的反应快如闪电!
在玉牌滑出的刹那,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骤然回缩!
宽大的袖袍如同黑色的羽翼般猛地向下一拂!
“嗖!”
那枚暴露在外的魏王府腰牌,如同被吸回了袖中,瞬间消失不见!
整个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那昏黄的灯火,还在执着地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共舞。
黑影兜帽下的两点寒光,如同冰锥般刺向芸娘。
石室内的温度骤降,无形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
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芸娘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撞击在胸腔里。
芸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两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冰冷视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促与惶恐:
“属下该死!一时失手!”
她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对方的威势所震慑。
黑影没有说话,兜帽下的阴影如同深渊。
他那双包裹在黑皮套里的手,一只还紧紧攥着那深蓝色的粗布包裹;另一只手则完全隐没在宽大的袖袍之中,袖口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腰牌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沉默在石室内蔓延,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记住你的身份。”
那沙哑如砂砾摩擦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寒意彻骨。
“也记住,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将灵魂冻结的威压。
“属下明白!”
芸娘立刻应声,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服从,
“属下今夜只交了货,只听了令,别的一概不知!”
“很好。”
黑影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颔首还是冷笑。
“‘蛛网’之内,眼亮,不如哑聋。”
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警告烙印在冰冷的空气中。
“去吧。锦云坊,不得有失。”
“属下遵命!”
芸娘没有丝毫迟疑,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陡峭石阶,迅速向上退去。
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盘旋向上的黑暗通道中。
石室内,只剩下那如同凝固在阴影中的黑影。
良久。
一只枯瘦、戴着黑皮套的手,才缓缓从袖袍中伸出。
指尖拈着的,正是那枚蟠螭环绕、刻着“魏王”二字的玉质腰牌。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映照在温润的玉面和那两个古朴的篆字上,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兜帽之下,一丝极其细微、冰冷到极致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般,无声地裂开。
“李泰---”
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咀嚼着某种阴晦的毒物。
接着,是更轻、几乎溶于黑暗的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
“---好一张现成的‘网’。”
灯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无形的阴森所惊扰。
黑影将腰牌重新收回袖中隐秘的暗袋,动作缓慢而精准。
然后,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粗布包裹,并未打开,只是将其紧紧按在胸前,如同拥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或者一件足以焚毁一切的引信。
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石室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冰冷刺骨的石阶通道里,芸娘疾步向上,深灰色的身影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幽灵。
面巾之下,她紧抿着嘴唇,清冷的眼眸深处,方才那恰到好处的惶恐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棋局的冰冷与凝重。
手腕内侧,被薄纱手套严密覆盖的地方,那道若隐若现的蛛网状红痕,仿佛在黑暗中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