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缓慢流逝。
只有三人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和手指拂过木质表面的沙沙声。
汗水顺着长孙家庆的鬓角滑落,他也顾不得擦拭。
书架背板坚硬、冰冷,触手所及皆是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毫无破绽。
就在长孙家庆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壁虎那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兴奋的抽气声!
“头儿!这里!”
壁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正蹲在书架右下角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落满灰尘的、显然许久未曾动过的旧书。
壁虎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旧书搬开,露出了后面同样布满灰尘的背板。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那块背板的边缘极其仔细地摩挲着,然后指尖猛地用力,向一个特定的角度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书斋内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不是那块背板,而是紧挨着它上方一块看似毫无异样的、放置着一卷普通《论语》的背板,向内无声地弹开了一道仅有两指宽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陈旧纸张和防虫药草的味道从缝隙中逸散出来!
找到了!
长孙家庆和夜枭立刻围了过去,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
长孙家庆提醒道,自己却忍不住凑近了些。
壁虎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掏,而是屏住呼吸,从腰间摸出一根细长的探针,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探了进去。
探针在里面轻轻拨动了几下,没有触发任何弩箭、毒针之类的致命机关。
壁虎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探入缝隙之中摸索。
指尖触碰到了东西!
是卷轴?
还是书册?
壁虎心中一喜,手指夹住那东西,正要缓缓抽出……
异变陡生!
就在那卷东西被抽离暗格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粉尘,猛地从暗格内部喷涌而出!
无色无味,却带着一股极其阴冷的杀意!
速度极快,直扑壁虎的面门!
“闭气!”
长孙家庆瞳孔骤缩,厉声低吼!
同时,他反应快如闪电,一直蓄势待发的右手猛地挥出,带起一股凌厉的袖风,狠狠地卷向那股喷出的粉尘!
“呼——!”
袖风卷过,将大部分粉尘吹散开去。
但仍有极少量的粉末沾到了壁虎的手背和袖口上!
壁虎在听到长孙家庆示警的瞬间,已闪电般闭气后撤!
饶是如此,手背上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无数冰针同时刺入的刺痛和麻痒感!
他脸色瞬间一变!
“是‘冰魄粉’!沾肉即入!”
山猫的声音带着惊骇,瞬间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小瓷瓶,倒出一些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色药膏,不由分说,一把抓过壁虎的手,将那药膏狠狠涂抹在他手背沾了粉末的地方!
“嘶……”
壁虎倒抽一口冷气,手背如同被烙铁烫过,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那药膏显然有克制毒性之效,剧痛过后,麻痒感迅速消退。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暗格,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杨恭仁!
好狠辣的手段!
这暗格里的杀招,竟是这种阴毒霸道、沾之即入血脉的毒粉!
若非头儿警觉,反应神速,自己这条手臂怕是顷刻间就要废掉!
“怎么样?”
长孙家庆盯着壁虎的手,声音低沉紧绷。
“没事,药膏顶住了!多谢头儿!”
壁虎咬着牙,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刺痛的手腕。
长孙家庆这才看向壁虎另一只手中紧握着的东西——那卷从鬼门关前抢出来的物件。
借着从窗户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那并非卷轴,而是一本用厚厚油布包裹着的、只有巴掌大小、却异常厚实的小册子。
册子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纸张泛着陈旧的深黄色。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的秘密。
解开包裹的油布,露出里面册子的真容。
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种古朴的暗纹。
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朝圣般的紧张和期待,极其缓慢地翻开册页。
内页是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工整书写的人名和记录。
纸张发黄发脆,墨迹也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晕染模糊。
长孙家庆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速地在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简略的安置信息上扫过。
“贞观元年三月,男童‘阿木’,托付于泾州富户张氏…”
“贞观元年五月,女童‘小娥’,托付于洛阳西市胡商康萨保为婢…”
“贞观元年六月……”
一页,又一页。
记录的都是些孩童,被秘密安置到各地,身份各异,有富户收养的义子义女,有商贾家中的仆役,甚至还有送入寺庙道观的沙弥、道童。
时间集中在贞观初年,杨恭仁即将卸任宰相、离开长安的那段时间!
长孙家庆的心跳越来越快。
终于,在翻到册子中间偏后的一页时,他的目光骤然定格!
呼吸也在瞬间停滞!
那一页上,记录着一个代号:“阿绣”
后面的信息却极其模糊不清,墨迹似乎被水渍晕开过,又像是书写者当时犹豫不决,字迹潦草而断续:
“贞观元年…春?…托付于…山南道…故人?…”
“山南道故人?!”
长孙家庆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收缩!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山南道!
地域广阔,囊括了终南山以南、秦岭巴山之间的广大区域!
州府众多,人海茫茫!
“故人”?
这算是什么线索?
一个连姓名、身份、具体地点都没有的“故人”?!
最关键的是,这个“阿绣”,是否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女婴?
记录中没有提及性别,没有年龄,只有这个如同雾里看花般的代号和去向!
而且,时间点吻合!
贞观元年春,正是杨恭仁离京前夕!
“头儿?”
壁虎和山猫也凑了过来,看到那模糊不清的记录,心也都沉了下去。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冒着生命危险,最后只得到这样一个虚无缥缈、如同大海捞针的线索?
长孙家庆死死地盯着那行模糊的字迹,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页看穿。
指腹用力地摩挲着那“山南道故人”几个字,粗糙的纸面刮着皮肤。
杨恭仁那张在朝堂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的脸,似乎浮现在眼前。
一股被戏耍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老狐狸,好一个老狐狸!”
长孙家庆的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和一丝无可奈何的挫败,
“死人最安全,活人最有用。他杨恭仁,是把这句话玩出花来了!”
他猛地合上册子,发出轻微的“啪”声,在死寂的书斋内显得格外刺耳。
“这‘阿绣’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山猫低声问,声音里也充满了不确定。
“不知道!”
长孙家庆烦躁地低吼,随即又强行压下情绪,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贞观元年春,山南道,一个能被杨恭仁称为‘故人’的家伙!”
他眼中闪烁着不甘和更加执拗的光芒,
“杨恭仁的‘故人’?哼,范围是小了点,但也是个方向!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他将那本泛黄的名册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紧紧揣入怀中贴身藏好,仿佛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撤!”
他当机立断,
“此地不宜久留!按原路返回!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
三道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这间充满杀机的隐秘书斋,翻过布满铁蒺藜的高墙,避开巡逻和陷阱,重新融入都督府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惨白的下弦月依旧高悬,冷冷地俯瞰着扬州城。
长孙家庆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都督府邸,眼神复杂难明。
怀中的名册贴着他的胸口,带着一种不祥的温热感。
“山南道…故人…”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黄连。
杨恭仁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谜题,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而太子殿下需要的答案,却依旧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遥不可及。
前路,似乎比这扬州的夜色,更加晦暗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