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西侧,紧邻宫墙有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名唤“静思苑”。
此刻,这里与其说是清修之地,不如说是一座无形的牢笼。
院墙外,两队披坚执锐、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如同铁铸的桩子,将前后门户堵得水泄不通。
墙头上,隐在阴影里的弓弩手偶尔移动时,甲叶会发出极细微的冷硬摩擦声。
殿内,熏香的味道浓得发腻,试图掩盖某种焦躁的气息。
魏王李泰,像一头被拔了牙、困在笼中的猛兽,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正厅里来回疾走。
他那身象征亲王尊贵的紫色常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束发的金冠歪斜,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和即将爆发的狂怒。
“放我出去!”
他突然停下,冲着侍立在殿门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两个老宦官低吼,声音因为过度压抑而嘶哑,
“本王要见父皇!本王要见母后!你们聋了吗?!”
阴影里的老宦官如同未闻,眼皮都没抬一下。
其中一个,声音干涩平板,毫无波澜地重复着早已说过无数次的话:
“陛下口谕:魏王李泰,孝心可嘉,念及龙体圣安,特赐留宫中侍疾静养。无旨意,片纸不得出此门。奴婢等奉旨伺候,不敢有违。”
“侍疾?静养?伺候?!”
李泰猛地冲到那老宦官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毫无表情的脸,
“你们这是伺候?!你们这是把本王当囚犯!!”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地指着门外,
“本王是亲王!是陛下的嫡皇子!你们这些狗奴---”
“殿下慎言。”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宦官终于开口,声音同样平板,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骨头,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此刻安分静思,便是对陛下最大的孝心。”
他抬起浑浊的老眼,毫无情绪地直视着李泰几乎喷火的眼睛,
“困兽犹斗,只会让猎人的网收得更紧。殿下是聪明人,当知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李泰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他猛地噎住,后面恶毒的咒骂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憋得他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这两个油盐不进、如同太上皇身边那些千年古董般的老宦官,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是啊,猎人的网,父皇的网。
雀金绸,渊字令信物,柳元、鬼蛱蝶的口供,指向魏王府的铁证如山!
父皇把他圈禁在这里,名为“侍疾”,实则就是等死!
等一个最终的裁决!
他所有的尊贵身份,在父皇的绝对意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呼,呼!”
李泰粗重地喘息着,眼神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
他猛地转向自己唯一带进宫的心腹内侍小六子,
“小六子!本王让你想办法递出去的消息呢?!给母后的呢?!给我外公长孙大人的呢?!还有---”
他压低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给齐王府那边,递出去没有?!”
小六子一张脸煞白,汗珠如同小溪般淌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殿、殿下!奴婢该死!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子啊!前后门堵得像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送膳、送物进来的,全是外面那两个老东西亲自接手查验,多一片纸都带不进来!奴婢、奴婢连靠近院门三步之内都做不到!一只活物都送不出去啊殿下!”
最后一丝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噗地熄灭了。
李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紫檀雕花桌案才稳住身体,胸口闷得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完了。
彻底完了。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奢华的藻井,那里描绘着祥云仙鹤,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嘲笑着他的网。
与此同时,长安城,魏王府。
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王府大门,此刻紧紧关闭,两只巨大的铜环上落了一层薄灰。
门前的石板路空旷寂寥,只有几片打着旋儿的落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和压抑。
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坟场。
护卫统领雷猛,一个身高八尺、满脸虬髯的壮汉,此刻却眉头紧锁,在灯火通明的正厅里焦躁地踱步。
厅内,管家赵全和几个心腹护卫头领同样面色凝重。
“统领,这已经是第三波了!”
一个护卫头领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惊惧,
“后角门那个,死得太惨了!一刀封喉,手法干净利落,绝对是顶尖的高手!还有墙上那个血字,看着就瘆得慌!”
就在昨日下午,看守王府后角门的一名护卫,被人发现死在门房里。
脖颈被利刃切开大半,鲜血浸透了半边地面。
凶手在现场,用死者的血,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了一个淋漓刺目的“叛”字!
而就在今天清晨,巡夜护卫在靠近西侧院墙的阴影里,又发现了两具尸体。
同样是王府护卫,死状与前日如出一辙,一刀毙命!
尸体旁边,同样用鲜血,写着一个巨大的——“诛”!
“府里人心惶惶。”
管家赵全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恐惧,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下人们都吓破了胆,几个胆小的已经卷铺盖跑了!剩下的也是人人自危,天一黑就缩在房里不敢出来---”
雷猛猛地停下脚步,一拳重重砸在身边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废物!都是废物!”
他低吼道,眼中燃烧着怒火,却也掩盖不住深处那一丝惊惧,
“巡夜的加倍!不,加三倍!所有明哨暗哨都给老子瞪大眼睛!任何可疑的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统领---”
另一个头领犹豫了一下,声音艰涩,
“兄弟们、兄弟们有些顶不住了。这藏在暗处的鬼,手段太狠太快了!兄弟们提着脑袋当差,可、可连对手的影子都摸不着!这、这不像是宫里的人干的---”
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
雷猛的心沉到了谷底。
宫里的手段,要么是明刀明枪的查抄,要么是悄无声息的消失。
像这样留下血字、刻意制造恐慌、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杀戮,绝非百骑司或丽景门常规的作风!
一个令人脊背发寒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些残余的、未被捕的渊字令死忠!
只有那些活在阴影里、如同毒蛇般记仇的亡命徒,才会用这种血腥而充满仪式感的报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