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深处,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地下暗河隐约的呜咽。
马周脸上的笑容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凝重。
他蘸着粗陶碗里的清水,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快速书写,字迹因为急切而略显潦草,却把关键信息抠得透亮:
令牌真!萱草锯齿吻合!来人柳元,气度沉稳,滴水不漏。然其随行一精瘦者,见岔道岩壁旧痕色变!寨犬阿黄独对此人狂吠异于常态!疑为鬼!此队恐非纯然助力,内藏祸心!请殿下速示!
写罢,他小心吹干水渍,将石板递给身边最心腹的哑巴寨丁“石猴”,又塞给他一个装着特殊草籽的小皮囊。
石猴接过石板和小囊,眼里没有丝毫迟疑,只重重点了下头,如同融入岩壁阴影的壁虎,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通往隐秘深涧的曲折小径中。
这条绝径,是马周用人命探出来的生路,直通山外一处猎户废弃的陷阱屋,那里有直通东宫的紧急传递点。
东宫,丽正殿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李承乾眉宇间的阴霾。
他面前的紫檀案几上,并排摊开着两份密件。
一份纸质细腻,带着裴行俭特有的清晰笔迹;另一份,则是一块粗糙的石板拓片,字迹带着山野的急促。
裴行俭的密报详实而冰冷:
魏王府动作频频:剑南道底层暗线散播‘前朝贵人亲卫黑云掘宝’流言;合江县境数处偏僻山径,发现‘前朝制式’箭簇、甲片残骸,埋藏手法刻意‘自然’;暗查马周动作加剧;薛万彻部精锐斥候化整为零,潜行合江方向,结合之前‘渊字令’信物及‘黑云’指向,魏王构陷布局已明,目标直指黑云寨!
其所用‘前朝余孽’之矛,当为‘渊字令’旧部!
此部乃太上皇暗刃,极度危险!
马周的石板急报,则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狠狠砸在李承乾的心上:
“令牌真!但队伍里有鬼!认出暗记,狗都咬他!”
两份情报在李承乾脑中激烈碰撞,瞬间擦出刺眼的火花!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跳动,眼神锐利如鹰隼攫食,嘴角却扯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
“好!好一个李泰!好一个‘渊字令’!驱虎吞狼,还想借我这狼窝埋虎骨!”
他抬头,看向侍立一旁、如同一杆标枪般挺直的长孙家庆,声音淬着寒冰,
“表兄,看见了吗?青雀这盘棋,下得够大够毒!他勾结太上皇藏在暗处的‘渊字令’,想把这群前朝孤魂野鬼当成毒箭,射向黑云寨!再借‘前朝余孽私藏军械、图谋不轨’的罪名,把孤钉死在谋反的柱子上!”
长孙家庆虎目精光暴射,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强弓,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之音:
“殿下!此计歹毒!渊字令旧部皆是亡命之徒,精通刺杀、渗透、栽赃!马县令那边---”
“马周做得对!”
李承乾打断他,拿起那块石板拓片,眼底却燃烧起一种近乎亢奋的火焰,
“他嗅出了那‘鬼’的味道!这就是破绽!李泰想玩火?想把这些旧刀送到孤的眼皮子底下?好!孤成全他!”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踱步,语速快如疾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决断的锋芒:
“传令马周!”
侍立角落的传令兵如同影子般无声上前,单膝跪地。
李承乾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其一,稳住柳元!热情接纳,视作贵宾!告诉他,贵主雪中送炭,孤,不,本寨铭记于心!山寨草创,正缺栋梁之才,必当重用!”
他刻意强调了“重用”二字。
“其二,给那个‘鬼’!叫马周找个由头,比如那汉子看着机灵稳重,就让他看守一处‘重要’仓库!仓库位置要‘好’,要独立,要方便‘做事’!里面---”
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戏谑,
“给孤放点‘好东西’!放几口半空的大箱子,箱子底铺上些破铜烂铁,上面盖几层霉变的陈粮米糠!在仓库最里面,给孤挖个浅坑,埋一口箱子进去!箱子里面---”
他嘴角的弧度越发残忍,
“放几块我们‘精心仿造’的废铁片,上面要刻着‘天策府武库监制武德某年样’的字样!再丢几卷杂书,夹几张写着‘合江转运’、‘黑云入库’之类字样还能对上日期的废纸进去!记住!所有东西,务必做得旧,做得像那么回事,但又经不起真正行家细查!这是给他们预备的‘证物’!”
“其三,严密监控!眼睛,耳朵,都给孤死死钉死那个仓库和那个‘鬼’!盯死柳元队伍每一个人!他们的一举一动,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放个屁,孤都要知道!尤其注意,他们如何向外传递消息!山寨立刻进入一级戒备,外松内紧!许进,不许出!没有马周亲手签发、加盖特殊暗记的竹符,一只鸟也不准飞出山寨范围!”
“其四,”
李承乾目光转向长孙家庆,
“家庆,你的人,立刻动起来!盯死合江县通往长安的各条咽喉要道!水陆驿站,山野小道,都给孤布下眼睛!重点查携带小型禽鸟,或形迹可疑的货郎、行脚僧!一旦发现携带异常物品之人,不要打草惊蛇,咬死他!孤要知道他们把‘东西’送到长安哪里!”
他顿了顿,走到传令兵面前,俯视着他,语气森然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
“告诉马周,把‘戏台’给孤搭结实了,灯光打亮堂!咱们热情点,好好请‘渊字令’的角儿们,唱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既然有人想借刀,那孤就让他们看看,这把‘旧刀’,是不是已经锈得连刀柄都握不住了!看他们怎么把这口黑锅,结结实实扣到孤的头上,又怎么被这口锅活活砸死!”
“喏!”
传令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又被一股灼热的战栗取代,用力磕头,起身如风般冲出书房。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厚重的雕花木窗。
外面,长安城沉浸在深沉的夜幕中,万家灯火如同星河。
他望向西南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隐藏在莽莽群山深处的黑云寨。
他对着那片虚空,也是对身后的长孙家庆,发出低沉而冰冷的笑声,如同冰面碎裂:
“表兄,你说青雀费尽心机,勾结渊字令,把这‘刀尖’送到孤眼前,图什么?”
长孙家庆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铁:
“他想让渊字令的人,在山寨内部制造‘确凿’证据,再将消息精准传给百骑司或暗卫,坐实殿下私藏前朝军械、勾结前朝余孽之罪!”
“没错!”
李承乾猛地回身,眼中寒光爆射,如同两柄出鞘的绝世凶刃,
“可他忘了!刀再快,握在谁手里,捅向何方,才是关键!他以为自己在驱使一群恶犬?哼!孤倒要看看,当这帮恶犬发现咬住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撕碎那个递骨头的人!裴行俭!”
“臣在!”
阴影中,裴行俭的身影悄然浮现。
“长安这边,看你的了!百骑司,暗卫,尤其是魏王府的动静,给我盯得死死的!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孤要看看,李泰这把‘野火’,怎么烧回他自己头上!”
“遵命!”
裴行俭抱拳领命,身形再次融入黑暗。
长孙家庆看着李承乾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的侧脸,感受着那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杀机,忍不住握紧了拳:
“殿下,渊字令旧部凶悍狡诈,马县令那边压力---”
李承乾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再次投向深沉的夜空,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信:
“压力?孤就是要让马周顶着这份压力!刀悬在颈上,才知道怎么把脖子练得更硬!黑云寨孤注一掷,容不得半点闪失。这伙人,是毒瘤,也是磨刀石!马周若连这点魑魅魍魉都收拾不了,日后如何替孤镇守一方?让他放手去做!”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
“通知下去,东宫所属,全部动起来!从此刻起,长安城内,合江山中,两盘棋,同步落子!孤要看看,是他李泰的‘渊字令’刀快,还是孤的‘请君入瓮’局狠!这盘棋,孤奉陪到底!”
烛火跳动,将李承乾的身影长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一尊即将拔剑的战神。
东宫寂静无声,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无声的号令下,轰然开拔,直扑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几天后,黑云寨,溶洞深处。
石猴带回的密令被马周紧紧攥在掌心,薄薄的竹片上,特殊的药水写就的字迹在火把下显现。
每一个字,都带着东宫独有的冰冷威压和燃烧的战意。
“搭好戏台,灯光打亮,请角儿们唱戏”
马周反复咀嚼着这几句,眼神从凝重逐渐变得锐利如刀,最后竟迸发出一股狠戾的兴奋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