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财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消了。
他脸上只剩下诚惶诚恐,连忙指挥人打扫碎片,更换新杯:
“殿下息怒!息怒!是小的疏忽,惊扰了殿下雅兴!小的该死!”
他口中告罪,动作麻利地指挥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李承乾余怒未消地坐回软榻,胸口起伏,似乎真的被气得不轻,不耐烦地挥手:
“行了行了!吵得孤头疼!都下去!孤想一个人静静!”
“是是是!小的这就告退,殿下好生歇息。”
胡万财如蒙大赦,带着侍女躬身退下,轻轻掩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李承乾脸上所有的烦躁、愤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静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刚才溅到酒液的案几边缘轻轻一抹——那里,有一粒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蜡丸残留物!
正是他刚才“失手”摔杯时,借着酒液掩护弹射出去的东西!
这粒蜡丸里,装着一条只有他和极少数心腹才懂的加密指令:令黑云寨加强戒备,近期可能有“山外客”以“寻访废寨古迹”为名窥探!
“老狐狸,”
李承乾盯着紧闭的门扉,眼神冰冷刺骨,
“孤倒要看看,你这鱼钩,还能钓起什么东西!”
魏王府,书房。
灯烛通明,亮如白昼。
李泰没有像往常一样翻阅书卷,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地全图》前,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在西南剑南道的位置。
他身后,心腹幕僚杜楚客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杜卿,”
李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太子今日去了醉仙居,还发了顿不小的脾气?”
“回殿下,千真万确。”
杜楚客上前一步,低声道,
“线报说,太子殿下在听涛阁饮酒,言语间对陛下因南方匪患动怒颇为不满,尤其斥责剑南道官员剿匪无能,竟去清剿一处早已废弃的寨子,言词颇为激烈。”
“废寨?”
李泰猛地转过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合江县的位置,
“剑南道,合江县境!那个被天火烧毁的黑云寨,可不就是一处‘废寨’?!还有哪处废寨值得太子殿下如此‘关心’?!”
一丝近乎狂喜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
“高啊!真是高!我那大哥,表面暴躁易怒,暗地里倒是会藏东西!西南,秘密动作,废寨,这就对上了!他挪走的东西和人,十有八九就藏在那里!”
他踱了两步,脸上的狂喜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冷静算计:
“醉仙居的消息向来灵通,胡万财这个人,背景模糊,但手眼通天。太子在那里发脾气,是真怒?还是故意漏风?”
杜楚客沉吟道:
“殿下明鉴。太子素来谨慎,醉仙居又是他颇为倚重之地,在此处失态,蹊跷。不过,无论真假,这‘废寨’二字,指向性太强了!宁可信其有!我们安插在剑南道的眼线,是否动一动?”
“动!当然要动!”
李泰断然道,
“但不要直接碰那‘废寨’!告诉薛万彻,既然你哥杜如晦让他来烧我的冷灶,那就该他表现出他的诚意了。让他的人扮成行商或流民,盯着进出合江县境、特别是靠近那片山区的所有可疑通道!给我盯死!小心驶得万年船,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太子这潭水底下藏着大鱼,我们不做那摸鱼的莽夫,要做就做那看清风向的钓鱼人!让他的人眼睛放亮,耳朵竖尖!太子的人不动,我们绝不动!太子的人若动---”
他眼中寒光一闪,
“那就给我死死咬住尾巴,看清楚他们到底在折腾什么!另外,让薛万彻想办法,最好能抓一两个舌头回来!记住,要活的!”
“是!属下明白!”
杜楚客心领神会。
李泰重新走到地图前,手指抚过合江县那片代表山峦的墨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大哥,你藏得深啊。可惜,心急掀了锅盖,香味飘出来了。”
醉仙居,后厨一处隐蔽的地下暗室。
隔绝了楼上的喧嚣,这里只有油灯昏暗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
胡万财脸上那市侩的精明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刻入骨髓的沉静和冰冷。
他撕开刚刚从特制信鸽脚环中取出的细小铜管,抽出里面卷着的薄如蝉翼的纸卷。
纸卷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极小的字迹:
“鹰离巢,入西南林,似寻旧巢迹。风急,暂伏。”
胡万财面无表情,将这纸条凑近灯焰。
火舌燎过,纸条瞬间化为青烟。
他拿起另一张同样材质的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停片刻,落下几行同样细小的字:
“目标似对西南‘废寨’有异动。言及‘天火’,疑指旧巢。鹰踪已露,驱雀或可惊蛇?请示。”
写完,他仔细卷好,塞入一个新的细小铜管,动作娴熟而冷漠。
然后,他走到暗室角落,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如同老鼠洞般的小口。
他将铜管小心地塞了进去。
铜管沿着设计精巧的滑道,无声无息地滑向醉仙居地下更深、更隐秘的所在——那里,有另一条通向宫城深处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绝密通道。
做完这一切,胡万财并没有离开。
他走到另一侧的墙边,手指在几块砖缝间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墙壁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竟是一个更狭小的空间,只放着一个鸽笼。
他又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上面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密语编码。
纸条卷好,塞入鸽笼中专用的细小竹筒,绑在一只眼神锐利、羽毛油亮的信鸽腿上。
推开暗窗,信鸽振翅而起,融入长安城沉沉的黑夜,飞向的方向——赫然是魏王府所在的永兴坊!
同一时刻,大安宫深处。
沉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滞。
一只布满老年斑、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了那份刚刚通过密道送达、墨迹未干的薄纸。
浑浊的目光扫过上面细小的字迹,在“西南‘废寨’”、“天火”、“鹰踪已露”、“驱雀惊蛇”几个词上,停顿了许久许久。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香炉里沉香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侍立在一旁的老宦官永寿如同泥塑木雕,大气不敢出。
良久,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叹息响起。
那只握着薄纸的手,缓缓将纸条凑近旁边的烛火。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迅速将其吞噬,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焦糊气息。
“驱雀惊蛇?”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从九幽地底传来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掌控一切的漠然,
“蛇既已出洞,雀也该入场了。”
枯瘦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告诉‘三号’,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