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裴行俭心惊的是,对方对东宫这片区域的路径、障碍物、甚至巡逻换防的间隙,似乎都了如指掌!
每一次闪避和突围路线的选择,都精准地利用了地形!
“缠住他!”
裴行俭刀势如狂风暴雨,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他必须活捉此人,弄清背后主使!
然而,那黑影似乎也深知被活捉的后果。
在一次硬接了裴行俭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被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后退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黑色圆球,狠狠砸向地面!
“小心!”
裴行俭瞳孔骤缩,厉声示警,同时身形暴退!
“噗——!”
一声沉闷的爆响,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瞬间爆开一大团浓烈刺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烟雾!
烟雾迅速弥漫,将方圆数丈完全笼罩!
“闭气!散开!”
裴行俭屏住呼吸,横刀护在身前,警惕地感知着烟雾中的动静。
待烟雾被夜风吹散些许,眼前哪里还有那黑影的踪迹?
只有地上残留的一小片被踩踏过的痕迹,指向那堵高大的宫墙!
“追!”
裴行俭毫不犹豫,率先冲向宫墙。
几名手下紧随其后。
宫墙下,痕迹消失。
裴行俭提气纵身,如大鸟般掠上墙头。
墙外,是皇城内宽阔的甬道和重重叠叠的宫殿屋脊,在月色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空无一人。
只有远处皇城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更显夜的死寂。
那黑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了。
消失的方向,正是皇城最核心、守卫最森严的区域——皇帝寝宫和中枢官署所在的方向!
裴行俭站在高高的宫墙上,夜风吹拂着他冰冷的甲胄,望着黑影消失的皇城深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攥紧了拳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统领---”
一名手下也跃上墙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对宫里的路,熟得就像回家!这身手,这路数---”
“别说了。”
裴行俭打断他,声音干涩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回去禀报殿下。”
东宫,丽正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冰冷。
李承乾听完裴行俭的详细禀报,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久久不语。
窗外的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寂。
“身手极高,对东宫地形了如指掌,最后消失在皇城深处?”
李承乾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守约,你觉得,这长安城里,除了父皇身边的‘暗卫’,还有谁能做到?”
裴行俭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末将不敢妄测。但此人身手路数,绝非江湖草莽,更非寻常世家死士所能培养。其对宫禁路径之熟悉,非长年累月浸淫其中不可得。末将无能,未能将其留下,请殿下责罚!”
“责罚?”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映不出半点烛光,
“责罚你有何用?能在你眼皮底下潜入东宫核心,窥探水井,又能全身而退,直入皇城如入无人之境,这本身,就是答案。”
他踱到书案前,指尖拂过那方写着“小心火”的素帛,又仿佛感受到程咬金带来的那句“小心水”的冰冷警告。
“父皇的警告,程咬金的传话,无头箭信的示警,还有今夜这神出鬼没的窥探者---”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洞悉一切的疲惫,
“原来最大的风浪,从来不在宫墙之外,而在宫墙之内,在那九重丹陛之上。”
他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座至高无上的宫殿。
“父皇啊父皇,您对儿臣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监视,试探,警告,从未停止,甚至变本加厉。”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夹杂着被至亲之人时刻窥视、如履薄冰的寒意,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暗卫!
皇帝的暗卫!
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是东宫与外界秘密联络的特定信号!
裴行俭立刻起身,无声地滑到门边,接过门外心腹递进来的一根细小的铜管。
他检查了铜管口的火漆封印完好,这才快步呈给李承乾。
李承乾接过铜管,拧开密封的盖子,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笺。
他走到灯下,展开密笺,上面是长孙家庆那熟悉的、略显稚嫩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公子钧鉴:洛阳事初定。根骨心性俱佳者,已得三十七人,皆十岁上下,身世清白或已无牵挂,安置于北邙山南麓‘清风坳’秘营。”
“然近日营外,忽有商队频繁活动,约十数人,贩售杂货,却异常关注流民及孤儿去向,尤其对坳内动静多有窥探。”
“其行踪诡秘,似有武艺在身。家庆已令秘营加倍警戒,深居简出。下一步如何,请公子示下。”
清风坳、北邙山南麓、秘营、三十七名孤儿,这是李承乾为未来埋下的最重要的一枚暗子,是他对抗未知风暴的底牌之一,代号“鸣笛”!
然而,秘营刚刚建立,人员初聚,竟已被不明身份的“商队”盯上?
关注流民和孤儿?
尤其关注清风坳?
这绝非巧合!
李承乾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
刚刚因暗卫窥探而升起的寒意,瞬间被一股更加凛冽的杀机取代!
火未熄,水将至,如今连他深埋地下的根,也被人惦记上了?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没有丝毫犹豫,在那密笺的背面,写下了冰冷而决绝的回复。
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家庆:加快甄别,严苛训练,务必隐匿!秘营安危,重于泰山!‘商队’之事,暗中查明其根底,若无把握清除,则暂避锋芒,可考虑分批转移至备用地点。”
“记住:雏鹰未丰,当藏于九地之下!‘鸣笛’能否于惊雷之时响彻云霄,在此一举!慎之!重之!”
他将密笺重新卷好,塞入铜管,封上火漆,递给裴行俭:
“立刻传回!用最快的渠道!”
裴行俭接过铜管,感受着那金属管壁传来的冰冷,如同握着一块寒冰,也如同握着东宫未来的希望与沉重的危机。
他肃然应命:
“是!”
看着裴行俭的身影再次融入殿外的黑暗,李承乾缓缓坐回书案后。
灯火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低沉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战鼓在胸腔内擂响。
东宫的水井旁,暗卫的鬼影刚刚消散。
洛阳北邙山下,秘营之外又现豺狼。
父皇的警告犹在耳畔,程咬金带来的“小心水”如同悬顶之剑。
而那素帛上仓惶的“小心火”,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预言。
火、水、暗卫、秘营、商队,无数条线索,无数个危机,如同巨大的蛛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越收越紧。
李承乾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疑、疲惫、愤怒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磐石般的坚定。
“火也好,水也罢,暗卫也好,豺狼也罢---”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想啃下东宫这块骨头?那就来吧!看看是你们的牙口硬,还是孤的骨头硬!我扶苏可不是现在肉身李承乾这种货色可比的。”
夜色如墨,吞噬着长安的万家灯火,也吞噬着北邙山麓的寂静山坳。
无形的硝烟,已在帝都的暗影与远山的褶皱中,同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