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东宫门外的暮色里,带走了酒气和豪言,却留下两句冰锥般刺骨的话,沉甸甸地压在李承乾心头。
“玩火可以,别烧着自己。”
“小心水。”
丽正殿内,灯烛初上,将李承乾独自伫立窗前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峭。
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帝国心脏的繁华轮廓,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寒意。
他缓缓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程咬金拍在肩上那沉甸甸的力道。
父皇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冰冷地套在了他刚刚燃起的反击火焰之上。
默许?
不,这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划定界限的警告——你可以挣扎,可以布局,但必须控制在帝王允许的范围内,一旦失控,引火烧身,后果自负。
“小心水。”
李承乾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神锐利如刀,反复切割着其中的深意。
水?
与火相对。
火是焚毁,是明枪,是胡记货栈那场试图烧掉证据、嫁祸东宫的烈焰。
那水呢?
是暗涌?
是吞噬?
是无声无息的渗透与淹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案。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帛,上面那三个潦草扭曲、仿佛带着无尽仓惶的“小心火”字迹,依旧刺眼。
一火,一水。
一个来自未知的示警者,一个来自九五至尊的帝王。
两者指向,竟如此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守约!”
李承乾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肃。
殿门无声滑开,裴行俭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然而入:
“殿下。”
“程咬金带来了父皇的口谕。”
李承乾没有转身,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璀璨又暗藏汹涌的灯火之上,
“‘玩火可以,别烧着自己’,还有,‘小心水’。”
裴行俭瞳孔骤然一缩!
作为李承乾最核心的心腹,他瞬间明白了这两句话的分量。
皇帝的默许带着冰冷的枷锁,而那“小心水”的警告,更是如同悬顶之剑!
“水---”
裴行俭低声重复,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可能,
“毒?疫病?还是水源?”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
“殿下!东宫用水!”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孤也是此想。火攻不成,若行水计,无声无息,杀人无形!传令下去,东宫所有水源——水井、水缸、引入的活水渠,尤其是孤日常所用之水,加派最可靠人手,十二时辰轮值看守!”
“任何靠近水源的可疑人等,宁可错抓,不可错放!饮水、饭食,试毒环节再加三道!让王三锤把他工坊里弄出来的那些验毒银针、活物试毒的法子,全给孤用上!”
“末将领命!”
裴行俭肃然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末将亲自去布置!一只苍蝇也别想靠近水源!”
他深知此事关乎东宫存亡,更关乎太子性命,容不得半点闪失。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表面平静依旧,内里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裴行俭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将东宫的水源防护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明哨暗桩,交叉巡视,验毒流程繁琐到了极致。
所有经手水源的仆役,祖宗三代都被裴行俭的手下暗中筛了一遍又一遍。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
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东宫西北角,靠近宫墙处,有一口供应部分杂役用水的老井。
此处位置相对偏僻,但仍在裴行俭布控的核心范围内。
今夜负责此处暗哨的,是裴行俭手下最机警的暗桩之一,绰号“夜鹰”。
他如同真正的夜鹰,无声地蛰伏在井旁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槐树影之中,呼吸绵长,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死死锁定着井口周围十丈内的每一寸土地。
时间一点点流逝。
虫鸣唧唧,夜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轻响。
一切似乎都正常得令人昏昏欲睡。
突然!
“夜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不是听到了声音,而是长期游走于生死边缘培养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他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一道冰冷、锐利、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正从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水井的方向!
来了!
“夜鹰”没有立刻动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他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将身体机能调整到最微弱的状态,唯有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地、一寸寸地扫向那目光来源的方位——井口斜对面,一片浓密的、紧贴着高大宫墙生长的冬青灌木丛!
那目光,就来自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对方极其谨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连气息都收敛得近乎完美。
若非“夜鹰”这种顶尖的暗桩,换做旁人,根本不可能察觉!
“夜鹰”的手指,在袖中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这是示警!
给附近同伴的示警!
几乎就在他指尖微动的瞬间,那片冬青灌木丛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模糊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目标明确——正是那口水井!
更确切地说,是井口边缘!
黑影的动作迅捷、精准、毫无多余,显示出极其可怕的训练素养!
他并非要直接投毒或破坏,更像是在近距离观察井口结构?
或是确认守卫位置?
“动手!”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响!
是裴行俭的声音!
他早已在接到“夜鹰”示警的瞬间,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最佳位置!
随着裴行俭的喝声,数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的隐蔽点暴射而出,直扑那道黑影!
刀光在月色下划出冰冷的弧线,封死了黑影所有可能的退路!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自己的行踪竟暴露得如此之快!
面对合围,他并未慌乱,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最先劈至面门的一刀!
同时脚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向后疾飘,速度快得惊人!
“好快的身法!”
裴行俭心中凛然,对方的身手之高,远超寻常刺客!
他毫不犹豫,亲自加入战团,手中一柄狭长的横刀,化作一道追魂夺魄的寒光,直刺黑影后心!
这一刀,快、狠、准,带着裴行俭沙场搏杀练就的惨烈杀气!
黑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刀尖即将及体的刹那,身体猛地向侧前方一扑,一个狼狈却极其有效的懒驴打滚,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但他翻滚的方向,恰好是东宫宫墙!
“拦住他!别让他靠近宫墙!”
裴行俭厉喝。
宫墙之外,便是皇城!
一旦让他翻过去,再想追踪就难如登天!
几名东宫好手立刻扑上,刀光交织成网。
黑影身陷重围,却展现出令人心惊的韧性。
他手中并无兵刃,仅凭一双肉掌和诡异莫测的身法,在刀光缝隙中腾挪闪避,虽然险象环生,却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