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官差,打的旗号是“维护治安、惩治惊驾”。
裴行俭尚未亮明身份,他们若贸然动手阻拦官差“执法”,后患无穷。
“混账!谁让你们下如此重手!”
裴行俭猛地掀开车帘,厉声喝道,脸上布满寒霜。
肩上的伤口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剧痛起来,但他眼中喷薄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三角眼班头这才像是刚看到裴行俭一般,慌忙滚鞍下马,动作夸张地抱拳深揖,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声音油滑无比:
“哎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将军息怒!小的们是洛阳县尉麾下巡街官差!不知是将军尊驾在此!”
“这疯乞丐惊扰了将军,实在罪该万死!小的们也是职责所在,唯恐这腌臜东西冲撞了贵人,下手急了点,脏了将军的眼!还望将军海涵!海涵!”
他一边说着“海涵”,一边偷偷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衙役立刻手脚麻利地用破草席将那乞丐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卷,抬起来就要走。
“且慢!”
裴行俭声音冰冷,
“此乞丐临死前似有妄语,形迹可疑。本将怀疑他并非寻常疯癫。人,本将要带回细查!”
三角眼班头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更深厚的油滑掩盖:
“将军明鉴!这乞丐小的们认得!就是个在洛阳城里疯了几年的失心神棍,整日胡言乱语,冲撞贵人也不是头一回了!县衙里都有备案的!”
“今日惊扰了将军,实属意外!这等腌臜晦气的尸身,哪敢劳动将军费神?自有小的们拖去城外乱葬岗喂狗便是!免得污了将军的清名!”
他语气谦卑,态度却异常强硬,死死挡住衙役抬尸的去路,分明是寸步不让。
话里话外,更是将“晦气”、“污清名”这几个字咬得极重,隐隐带着威胁。
裴行俭盯着班头那张油滑虚伪的脸,又扫了一眼被草席卷着、迅速渗出血迹的乞丐尸体,心沉到了谷底。
对方有备而来,步步紧逼,就是要让这条线索彻底断绝!
强留尸体,只会彻底撕破脸,在这天子脚下的洛阳地界,对方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纠缠,甚至反咬一口!
“很好。”
裴行俭缓缓吐出两个字,脸上怒容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
“洛阳县,管得好治安!本参军记下了。”
他猛地放下车帘,
“陈武!走!”
马车重新启动,绕过那群官差和地上的血迹,加速驶离。
裴行俭靠在车厢壁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靴筒里那块沾着乞丐体温和粘稠未知液体的油布包裹,如同烙铁般灼烫着他的小腿!
“交太子、保命、若异动、满门齑粉---”
乞丐临终的低语和那双决绝的眼睛,反复冲击着他的脑海。
王君廓临死前到底留下了什么?
这所谓的“遗命”,是保命的符箓,还是催命的毒药?
“太子”!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牵扯进去,便是泼天大祸!
官差灭口来得太快,太巧!
洛阳城不能再待了!
“陈武!”
裴行俭对着车辕低喝,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回驿馆!立刻掉头,绕小路!用最快的速度,秘密返回长安!一刻都不能停!沿途所有人,马歇人不歇!换马不换人!”
“喏!”
陈武心中一凛,从参军的声音里听出了久违的战场杀伐之气。
他猛地一甩鞭花,马车偏离官道,拐上了一条尘土更厚、更为颠簸的乡间小路。
车厢剧烈地摇晃起来,裴行俭却浑然不觉。
他拔出腰间佩剑,锋利的剑刃小心地挑开靴筒边缘,伸进去,用剑尖极其谨慎地将那个油布包裹物勾了出来。
油布不大,包裹得严严实实,入手便感到沉甸甸的硬物感,以及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汗臭和泥土的复杂气味。
最外层,果然沾满了暗红发黑、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触手粘腻冰冷。
裴行俭屏住呼吸,忍着肩伤的不适,用剑尖和手指配合,一层层剥开那浸透血污、粘连在一起的油布。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终于,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是一封信和一张诏书。
一封几乎被血完全浸透的信!
信封的绢纸早已看不出原色,被粘稠的血浆染成一片深褐,边角破碎不堪,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信封本身就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一样,散发着死亡和不祥的气息。
裴行俭的心跳如擂鼓。
他用剑尖极其小心地挑开那被血浸透粘连的诏书封口。
里面的信笺同样饱饮鲜血,纸张皱缩脆弱,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指尖的微颤,借着车厢窗口透入的、快速移动的斑驳光影,凝神看向那血痕斑驳的诏书开篇。
映入眼帘的字迹,竟是用一种极其特殊、极其昂贵的银粉朱砂书写而成,纵然在干涸粘稠的暗红血迹覆盖下,依旧闪烁着一种妖异而尊贵的微光!
那字体裴行俭无比熟悉——正是当今陛下李世民的笔迹!
而开头的称谓,更是让裴行俭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敕令:废黜李瑗、消灭李靖大军及东宫六率---”
仅仅几个字!
嗡——!
裴行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
捏着信笺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烧红的烙铁,是九幽地狱的催命符!
“废黜李瑗、消灭李靖大军及东宫六率---”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裹挟着滔天血浪的字眼在疯狂咆哮!
李瑗?
李靖大军?
东宫六率?
这竟是一份没有署名,针对这次出征大军的诏书?!
王君廓拼死保存的,竟然是这种东西?!
他把这东西给我,要我转交太子保命?!
剧烈的颠簸中,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压土石的辘辘声和裴行俭自己狂乱如鼓的心跳。
他猛地合上信纸,仿佛要将那毁灭性的字眼彻底隔绝!
然而,信纸合拢前最后一眼瞥到的落款处,那方模糊却依旧能辨认轮廓的、缺了一角的血色玉玺印记,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风透过车窗缝隙灌进来,吹得案几上豆大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狂舞。
裴行俭死死攥着那封浸泡在血中的密信。
车厢外是无边夜色,而他的前路,已然被这封染血诏书,彻底拖入了深不见底、足以碾碎一切的权力风暴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