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郊,龙门山脚下的驿馆里,药气弥漫。
裴行俭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左肩缠着厚厚的白麻布,隐隐有暗红渗出。
宿营地一场突如其来的“流寇”袭击,目标明确,刀刀直取他要害,若非亲卫拼死相护,他此刻已是一具尸首。
刺客尽数毙命,无一活口,干净利落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参军,该换药了。”
李靖留下给裴行俭的亲兵陈武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汤和干净布条进来,黝黑的脸上满是忧虑和尚未消退的戾气。
裴行俭“嗯”了一声,目光却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投向驿馆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
道上车马喧阗,商旅络绎,一派太平景象,与半月前幽州的血火仿佛隔世。
王君廓暴毙的疑云,赵大眼临死前画的飞虎纹,还有那张用火褪法显出突厥狼头密文的空白信笺。
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头,越是靠近长安,越是觉得四周暗影幢幢。
这伤,养得他心浮气躁。
“陈武,”
裴行俭收回目光,声音低沉,
“你觉着,前日那伙‘流寇’,像是哪路人马?”
陈武熟练地解开绷带,露出狰狞的刀口,一边清理一边瓮声瓮气回答:
“以我跟着李帅这么多年的经验,这些人出手狠辣,进退有度,死士做派。兵器是制式的横刀,磨掉了所有印记,看着像官府作坊的货色---”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要说像谁,倒有点当年陛下天策府清理门户时用的影子。不过,没证据。”
他麻利地撒上金疮药粉,动作稳准狠,
“参军,这趟浑水,咱非得蹚吗?回了长安,交了差,安安稳稳---”
“风浪越大,鱼越贵。可也得有命吃。”
裴行俭扯了扯嘴角,肩上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有人不想我们活着回长安。这鱼,怕是能掀翻船。”
陈武包扎的手顿了顿,没再说话。
驿馆小院里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几日后,裴行俭肩伤稍缓,虽未痊愈,但那股被无形丝线勒紧喉咙的感觉越发强烈。
他决定不再枯等,吩咐陈武备车,轻装简从,只带四名最核心的亲卫,准备先行一步离开平叛大军,秘密返回长安探听虚实。
马车驶出驿馆,车轮碾过官道的浮土。
洛阳城的繁华喧闹被渐渐抛在身后,官道两侧的田野变得开阔。
裴行俭闭目养神,心神却如绷紧的弓弦。
陈武亲自驾车,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道路两旁稀疏的行人和田垄。
时近午时,日头毒辣。
马车行至一处岔路口,路边有几间破败的茶棚,几个挑夫正坐着歇脚喝水。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身影,缩在茶棚最角落的阴影里,像个不起眼的土堆,不时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疯癫乞丐。
就在马车即将驶过茶棚的瞬间,那乞丐猛地动了!
他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饿得手脚发软的流民,如同扑食的饿狼,带着一股难闻的腥臊恶臭,直扑裴行俭马车的前轮!
“吁——!”
陈武反应极快,猛地勒紧缰绳。
健马长嘶着人立而起!
“有刺客!护住参军!”
护卫在陈武厉喝出声的同时,腰间横刀已然出鞘过半!
另外三名护卫也瞬间拔刀,寒光闪动,将马车护在中间,动作一气呵成,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
那乞丐却并非攻击,在马车骤停的瞬间,他竟顺势滚到了车厢旁边!
护卫的刀刃几乎是贴着他破烂的衣衫划过!
他无视抵在胸前的冰冷刀锋,布满污垢和血痂的脸猛地抬起,一双深陷在污秽中的眼睛竟异常清明锐利,死死盯住了因马车颠簸而掀开一线帘子的裴行俭!
“裴参军!王将军遗命!”
乞丐的声音嘶哑刺耳,如同破锣刮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急切和绝望。
他沾满泥污和不知名污秽的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裴行俭因探身而露在车厢外的官靴靴筒!
“找死!”
护卫大怒,刀锋毫不犹豫地向下劈去,目标是那只脏手的手腕!
对付这种敢近身纠缠贵人的下贱流民,砍只手已是仁慈!
千钧一发!
裴行俭的目光与乞丐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对上了!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疯狂,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王君廓暴毙的青灰面孔,赵大眼临死前的飞虎血纹!
“刀下留人!”
裴行俭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同时,他的右脚猛地向后一缩!
陈武的刀锋几乎贴着裴行俭的靴面劈空,“锵”地一声砍在地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乞丐那只没有被阻拦的左手,如同鬼魅般闪电探出!
一块用脏污油布紧紧包裹、巴掌大小、触手坚硬却隐隐带着粘腻湿滑触感的东西,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塞进了裴行俭因收脚而露出的靴筒缝隙!
东西入靴的瞬间,那乞丐仿佛完成了毕生使命,整个人瘫软下去,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
他猛地向前一扑,沾满泥污和汗臭的头颅几乎要撞到裴行俭的膝盖,嘶哑的气流如同濒死的毒蛇,钻进裴行俭的耳朵:
“交、太子、保、命---”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生命,带着血腥气。
“若、异动、满门、皆、齑粉---”
最后几个字已是微弱的气音,却如同冰锥刺骨!
话音未落,岔路口另一头的官道上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呵斥!
“让开!统统让开!”
“何人胆敢在此惊扰贵人车驾?!”
四五个穿着洛阳县衙捕快皂衣、腰挎铁尺锁链的官差,杀气腾腾地策马狂奔而来,马蹄卷起冲天烟尘,瞬间就到了跟前!
为首一个三角眼的班头,眼神如鹰隼般扫过现场,看到地上瘫软如泥、还在微微抽搐的乞丐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寒的满意。
“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疯癫乞丐!竟敢冲撞将军车驾,惊扰贵人!罪该万死!”
三角眼班头马鞭一指,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义正词严的愤怒。
他身后的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下马,根本不给任何人询问或辩解的机会,铁尺和锁链毫不留情地砸向地上的乞丐!
动作粗暴至极,分明是冲着把人往死里打!
“噗噗!”
“呃啊——!”
乞丐发出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口鼻瞬间涌出大量鲜血,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没了声息。
那双曾闪过决绝亮光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死灰。
一切发生得太快!
从乞丐扑出到被官差“执法”击毙,不过短短十几个呼吸!
陈武和几个护卫握着刀,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熊熊,却硬生生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