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残阳如血,疑云初现(1 / 2)

离大军被伏已经半个月后,狍子沟深处,一处勉强能避风的凹形石崖下。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泼洒的浓稠血浆,穿过高耸崖壁的缝隙,吝啬地涂抹在沟底嶙峋的怪石和沾满泥泞血污的躯体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馊味、马匹的膻骚味,还有一种石头和腐叶在阴冷潮湿中捂出来的、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

几十匹侥幸当时冲进来的战马,大多带着伤,疲惫不堪地挤在一起,打着沉闷的响鼻,不安地刨着蹄下湿滑的泥地。

马身上的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泥浆,滴滴答答地落下。

幸存的士兵,连裴行俭、薛仁贵在内,只剩下三十七人,其他幸存的都已溃散,现在正在重新收拢队伍。

人人带伤,盔甲残破,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悲恸与死寂。

他们沉默地或坐或靠,舔舐伤口,包扎裂开的皮肉,麻木地啃着从死马身上割下来、仅用火石燎了一下的生马肉。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压抑的抽气声和伤口被牵动的剧痛。

太子六率,那支代表着东宫荣耀、年轻精锐的铁卫,如今只剩下裴行俭薛仁贵身边这不足四十名伤痕累累的残兵。

鹰愁涧那冲天而起的喊杀声,薛仁贵断后时那声撕裂肺腑的“六率今日尽忠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只有山涧溪水在石缝间呜咽流淌的声音,像在为逝者悲鸣。

裴行俭半跪在李靖身边。

这位平素儒雅从容的年轻参军,此刻一身泥泞血污,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脸颊上一道血痕已经结痂。

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布条,小心翼翼地蘸着从石缝里接来的、刺骨冰凉的涧水,一点点擦拭着李靖肩甲下方那道深可见骨的箭簇划痕。

箭簇边缘泛着诡异的黑紫色,周围的皮肉肿胀发硬,散发着淡淡的腥臭。

显然,那支毒箭虽未直接命中,但箭簇上淬的剧毒,已然顺着破开的皮肉侵蚀了进去。

老帅双目紧闭,躺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上盖着几件士兵们脱下的残破披风。

他那张曾经威严沉毅的脸庞,此刻像糊了一层死灰色的蜡,花白的胡须随着微弱而不规律的呼吸轻轻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裴参军,卫国公他---”

一个年轻的六率旅帅,右腿被滚石砸得肿胀变形,靠在石壁上,看着李靖的样子,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恐惧。

卫国公,大唐军神,是他们所有人的脊梁骨。

若这根脊梁真的折了---

裴行俭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冰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稳定下来,尽管沙哑得厉害:

“毒已入血腑,但尚未攻心。卫国公底子深厚,只要挺过这一关,辅以对症解毒良药,定能好转。”

这话是说给士兵们听的,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抬眼看向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黑大汉,那是最后一刻断后活着逃出来的薛仁贵:

“薛将军,你伤口崩裂了,先处理一下。”

薛仁贵就坐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

他身上的伤比别人更重,肩头包裹的布条又被鲜血浸透,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额划过眉骨直到脸颊,皮肉外翻,狰狞可怖,只用烧红的烙铁草草烫过止血,边缘焦黑。

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打磨着他那柄几乎卷刃的横刀。

刀刃与磨石摩擦,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山沟里显得格外瘆人。

汗水混着脸上的血痂淌下来,滴落在磨石上,洇开小小的暗红痕迹。

听到裴行俭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磨刀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是两团燃烧着无边痛苦和毁灭欲望的火焰。

“薛蛮子”

旁边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程处默。

这位平时没心没肺、插科打诨惯了的混世魔王,此刻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

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前放着一个用头盔权当水盆盛着的、浑浊不堪的水。

他手里抓着自己那双臭名昭着、此刻更是沾满血污泥泞、硬邦邦如同两块臭抹布的战袜,哭丧着脸,如同受刑般用力搓洗着。

一边搓,一边吸溜着鼻子,嘴里嘟嘟囔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他娘的、这仗打的,真他娘的憋屈!小爷我纵横长安这么多年,啥时候受过这份窝囊气?被人当孙子一样摁在山沟里揍!”

“薛大个子差点没了,卫国公躺下了,那么多好兄弟说没就没了,连带着小爷这袜子,都他娘的一股子洗不掉的死人血腥味!呕---”

他似乎被自己手上的味道熏到了,一阵干呕,眼泪鼻涕差点一起下来。

旁边蹲着的尉迟宝林,这个平时最爱跟他抬杠、看他不顺眼的黑塔壮汉,此刻却异常沉默。

他默默地从一个皮囊里倒出最后一点珍贵的清水,哗啦一声,冲进程处默的头盔盆里,浑浊的水略微稀释了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沉默地抓起盆里另一双同样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袜子,用力搓洗起来。

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程处默愣了愣,看着尉迟宝林那张黑脸上同样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悲痛,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血口子的大手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臭袜子,

鼻子一酸,想说什么调侃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又低下头,更用力地搓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

“他娘的,这该死的鬼地方,这该死的叛贼---”

压抑的气氛,因为这小小的插曲,似乎略微抖动了一下,旋即又沉沉地压了下来。

那洗袜子的水声和磨刀的“嚓嚓”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绝望山谷里唯一的背景音。

裴行俭收回目光,强压下心头的悲怆和身体的疲惫。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同样破烂的皮甲内衬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

手指因为脱力和寒冷微微颤抖着,但他还是稳稳地打开。

油布里,是几块大小不一、边缘锋利的金属碎片,上面还沾着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

“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