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管事笑容不变,语气温和,
“我们此番来秦州收药材,也是受东家所托,顺道寻访一位故人之后。”
“故人?”
刘氏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尘封多年、早已不敢再想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咽下。
“不错。”
崔管事从袖中取出一枚磨损得厉害的、样式古朴的青铜平安扣,摊在掌心,
“大嫂,您可认得此物?”
刘氏的眼睛瞬间瞪大,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她颤抖着手想去摸那枚平安扣,却又不敢,嘴唇哆嗦着:
“这、这是我当年---”
“这就对了!”
崔管事似是大松了一口气,收回平安扣,语气充满真挚的唏嘘,
“唉,不容易啊!总算找到了!当年陇西兵乱,李家,唉,真是造孽!我们东家,原是李老太爷的故交,经商在外,逃过一劫。”
“这些年一直多方打探李家幸存血脉的下落,也是机缘巧合,听闻大嫂您流落此地,这才遣我们兄弟来接您和小公子回长安!”
“回长安?”
刘氏如同被巨大的馅饼砸中,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栓柱也停下了劈柴,惊愕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是啊!”
一旁的账房孙先生适时开口,声音清晰,
“东家说了,故人凋零,血脉稀薄。寻到二位,便是天大的幸事!岂能再让老太爷的骨血在此受苦?”
“长安城永兴坊已备下了一处三进的清静小院,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敞亮,仆妇也找好了两个老实本分的。”
“东家还说,栓柱小公子正是读书的年纪,回去就请个好西席,可不能耽误了前程!”
永兴坊的小院?
仆妇?
读书?
这些词汇对刘氏母子来说,如同神话故事里的场景!
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惶恐瞬间攫住了这个饱经苦难的老妇人。
“可我们、我们---”
刘氏语无伦次,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裳和家徒四壁的茅屋,感觉一切如同梦幻。
崔管事善解人意地摆摆手:
“大嫂不必担心!东家是念旧情的人,一切自有安排。些许身外之物,不值一提。”
“您和小公子只需收拾些贴身紧要之物,旁的都不用带,长安那边一应俱全!”
“车马就在外面,今日便启程如何?东家盼着见您二位,可是望眼欲穿呐!”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在崔管事和孙先生滴水不漏的安排和温言安抚下,惶恐不安又满怀巨大希冀的刘氏母子,几乎是晕乎乎地被“请”上了骡车。
车轮碾过张家沟的黄土路,卷起一阵尘埃。
没有人知道这贫苦的孤儿寡母去了哪里,只当是走了大运,被远方有钱的亲戚接走了。
乡绅刘员外得知后,也只是撇撇嘴嘟囔了一句“命还挺好”,便不再关心。
数日后,长安城,永兴坊。
一处闹中取静、白墙灰瓦的小院悄然迎来新的主人。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廊下挂着鸟笼,一只黄莺清脆地鸣叫着。
两个手脚麻利、笑容淳朴的仆妇早已恭候多时。
当如今被仆妇称为“老夫人”的刘氏踏入这整洁明亮的厅堂,摸着光滑的桌椅,看着被仆妇称为“小郎君”的儿子栓柱换上崭新合体的细布衣衫,眼中那怯懦卑微的神情第一次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和恍惚取代。
又是数日后,长安城,西市。
李君羡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袍,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独自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这是他的习惯,定期不带任何随从,以最普通的身份穿行于市井,既是观察,也是一种无形的巡视。
西市胡商云集,充满异域风情,也混杂着各种消息。
他刚在一个胡人开设的香料摊前驻足,拿起一块乳香随意嗅着,目光却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喧闹的人群。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哪家商号管事模样的人交谈着从他身边走过,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入他耳中。
“你说这事儿巧不巧?永兴坊新搬来那户姓刘的老夫人和她儿子,竟然是咱们东家失散多年的故交之后!啧啧,听说当年陇西那场兵祸---”
“可不是!东家派崔管事他们千里迢迢从秦州接回来的!那老夫人,一看就是吃过苦的,手上还有残疾呢。那小郎君,看着倒是个伶俐模样,东家说了,要好好栽培读书---”
“东家真是仁厚!那永兴坊的小院,虽不是顶富贵地段,可也值不少钱呢!还给配了仆妇,啧啧,这母子俩算是掉进福窝了---”
“是啊,听说东家吩咐了,一应用度,皆从‘济生堂’的账上支取,务必让老夫人和小郎君过得舒心安稳,以全故人之谊。”
陇西、兵祸、老夫人、手上残疾、小郎君、秦州,这几个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君羡的神经上!
他拿着乳香的手猛地一颤,香料险些掉落!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夹杂着狂喜与无边恐惧的冲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不可能!
绝不可能是她们!
她们应该在秦州那泥潭里卑微地活着,或者早已---可为什么是“陇西兵祸”?
为什么是“手上残疾”?
为什么是“小郎君”?
为什么是“秦州”?
李君羡强迫自己冷静,如同潜伏的猎豹,不动声色地跟上了那几个闲聊的“管事”。
他远远缀着,看着他们走进一家挂着“济生堂”招牌、门面颇大的药铺。
他如同石雕般站在对面的茶馆檐下阴影里,死死盯着济生堂的匾额,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管事”又从铺子里出来,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李君羡依旧一动不动。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他要亲眼看到!
近乎偏执的念头驱使着他。
他像幽灵一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利用百骑司无孔不入的资源,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注意的官方渠道,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亲自在永兴坊那处小院附近布控、观察。
他终于看到了。
那熟悉的、刻在骨子里、却因岁月和苦难而变得苍老佝偻的身影,正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小心翼翼地为几盆花浇水。
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虽然依旧是历经风霜的痕迹,却没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惶恐的平静安稳。
她左手缺失的半截小指,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也看到了那个少年。
穿着崭新的细布长衫,身姿挺拔了许多,正捧着一本书册,坐在檐下的小凳上,眉头微蹙,读得认真。
那眉眼间的轮廓与自己十七岁时,何其相似!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李君羡的眼眶,灼热滚烫!
他猛地背过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如同溺水之人重获空气。
二十多年!
整整二十多年!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早已将那份注定是奢望的牵挂亲手埋葬!
可此刻,看着母亲脸上那份久违的平静,看着弟弟那挺直的腰板和专注读书的神情。
那深埋心底、腐烂发臭的伤口,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狠狠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带来的是蚀骨灼心的剧痛,也是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微弱的暖流。
“济生堂---”
李君羡闭上眼,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这绝不是巧合!
是谁?
谁能有如此能量,避开百骑司的耳目,将他深埋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挖出来?
谁又能精准地利用“济生堂”这个幌子?
目的何在?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源自他对济生堂近乎疯狂的秘密调查中一个小小的线索断裂点。
济生堂真正的幕后东家,在极其隐秘的账目链条上,一个名字如同蜻蜓点水般隐约浮现,却指向了一个足以让李君羡浑身血液冻结的源头——东宫!
确切地说,是与东宫关系极其密切的某条皇家御用的采办支线!
虽然后续线索被人为地巧妙抹去,但仅仅这一点捕风捉影的痕迹,对于李君羡这种情报头子来说,已经如同黑暗中的闪电!
是太子!
只能是太子李承乾!
这份天降的、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的“厚礼”,这份将他唯一的软肋温柔地握在掌心的“恩情”,来自那个他奉旨监视、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东宫之上的太子!
李君羡站在长安城喧嚣的街头,阳光炽烈,他却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布满老茧、握惯了横刀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着。
这把刀,第一次如此沉重,如此难以挥起。
“阿兄?阿兄?”
恍惚中,那声隔着院墙、带着长安官话口音的清脆呼唤,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这把为陛下杀人的刀,今日沾满了滚烫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