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两仪殿后的承庆殿内,空气沉凝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香炉里昂贵的龙涎香静静燃烧,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威压。
李世民靠在御榻上,半闭着眼,听着百骑司统领李君羡低沉而清晰的禀报。
这位帝王的心腹,如同他腰间的横刀,冷硬、沉默、锋利,只为主人存在。
“太子殿下练兵颇为勤勉,常亲临北山营寨,与士卒同操练,同饮食,颇得军心。”
李君羡的声音毫无波澜,平板地叙述着,
“营中器物,较之府兵常规所用,确有部分新奇,多为射远、观瞄之属,意在提升精准。然具体用途效能,尚需时日观察验证。”
他微微停顿,眼帘低垂,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光芒,
“营寨守备森严,内外有别,臣奉陛下旨意,亦不便过分深入探查,以免惊扰储君。”
李世民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嗒、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君羡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岩石般的伪装。
“新奇器物?提升精准?”
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
“君羡,你我之间,还需这般含糊其辞吗?朕让你看着太子,是信你,也是信太子。朕要知道的,是真实,是好是坏,朕自有分寸。”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沉甸甸地压在李君羡肩上。
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骁将,此刻后背的衣料下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
那清晰得足以改变战场格局的“千里眼”,那前所未闻、将枯燥操练化为血肉搏杀般激烈的新式练法,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脑中。
只要开口,只要据实禀报---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顶不住那道审视目光的刹那——
一张苍老而怯懦、饱经风霜却此刻洋溢着安稳笑容的脸!
一声清脆带着长安官话口音、充满依赖和欢喜的“阿兄”!
还有那座位于永兴坊、虽不华丽却窗明几净、连檐下鸟笼都透着安逸的小院!
这些画面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瞬间压过了帝王如山岳般的威压!
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陇西边陲角落、视为自己此生唯一软肋与污点的牵挂,如今就真实地、安稳地生活在长安城的阳光下!
而这份安稳,源于谁?
李君羡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一些,声音依旧是那副刻板的调子,唯有鬓角渗出的一滴汗珠,无声地滑落:
“陛下明鉴。臣之言句句属实。太子所用器物,新奇有余,然具体实效尚存疑窦,或为匠人异想之作,难言军国利器。”
“练兵之法,虽略显不同,其根本仍在锤炼筋骨意志,与府兵规制并无本质冲突。臣,确未探得需陛下额外忧心之异状。”
他死死咬着“难言军国利器”、“并无本质冲突”这几个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李世民的目光在李君羡低垂的头顶停留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审视的眼神,锐利得似乎能剥开一切伪装。
最终,他缓缓靠回御榻,眼帘重新半阖,只淡淡地吐出一句:
“知道了。下去吧。”
“臣告退。”
李君羡紧绷的身体如同骤然松弛的弓弦,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一步步退出承庆殿。
走出殿门,长安夏末傍晚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却感觉如同刚从冰窟中爬出,一股寒意从心底直窜四肢百骸。
他快步穿过宫道,直到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宫殿,才在一个无人的拐角停下脚步,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剧烈地喘息着。
冷汗已将他的内衫彻底浸透。
欺骗陛下,这是从未有过的僭越!
一想到方才那冰冷的审视,李君羡就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在刀尖上跳舞,赌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项上人头,还有那刚刚触手可及的微弱暖意。
那个名字,成了此刻勒紧他脖颈的无形绞索。
时间倒回数日之前。
东宫丽正殿书房。
“殿下,您要的东西,人查到了。”
裴行俭将一份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素纸卷宗轻轻放在李承乾的书案上。
他的声音平稳,眼神却透着一种猎人锁定目标后的精光。
李承乾放下手中的笔,展开卷宗。
上面是极其简练的记录:
“李君羡,本名待考,祖籍陇西狄道。武德三年,突厥阿史那部寇边,狄道城破,家宅焚毁。”
“父兄皆殁于乱军。母,刘氏,时年三十许,携四岁幼子逃难,途中失散于渭州官道。”
“李君羡时年十五,投军,辗转归于陛下麾下,以骁勇擢升,后掌百骑。刘氏与幼子,流落至秦州清水县张家沟,改嫁当地猎户张栓子。”
“张栓子四年前病故。刘氏与疑为李君羡幼弟的幼子张栓柱,现居张家沟,家徒四壁,为乡绅刘员外家佃户,生计艰辛,常受盘剥。”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乱世家庭破碎的惨剧和一个位高权重将领深埋心底、不能与人言的巨大缺憾与牵挂。
“张家沟,清水县。”
李承乾的手指在卷宗上轻轻划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百骑司统领,天子心腹的影子。这影子背后,竟也拖着这样一道沉重的、见不得光的伤疤。”
他抬起头,看向裴行俭,
“消息确凿?”
“千真万确。”
裴行俭语气肯定,
“派去的人很小心,装作行商路过张家沟歇脚,在茶水棚子里听邻桌几个老农闲谈提起的刘寡妇家事,又与村里几个老人‘闲聊’印证过。”
“那刘氏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是当年逃难时被流矢削掉的,与李将军母亲特征吻合。”
“其子张栓柱今年十七,样貌与李将军年少时画像颇有几分神似。母子二人日子过得极苦,如同地里的泥,谁都能踩一脚。”
他顿了顿,补充道,
“李君羡本人,似乎从未试图寻找过他们。或许是不敢找,也不能找。”
一个皇帝手中最锋利的暗刃,一个必须毫无牵挂、随时可以成为弃子的影子,怎能有如此致命的软肋?
一旦暴露,不仅自身万劫不复,更会连累亲人。
这份亲情,早已成了李君羡必须亲手埋葬的绝望。
李承乾沉默片刻:
“裴卿,依你看,若有人能将这沉入淤泥的‘软肋’,轻轻捞起,洗净尘土,再妥帖地安放在阳光下,这把名为李君羡的快刀,会如何?”
裴行俭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了然于胸的弧度:
“殿下是想攻心?”
“是给这把刀,寻一个刀鞘。”
李承乾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东宫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树木,
“一把总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刀,让人寝食难安。可若这把刀,有了归处,有了挂碍---”
裴行俭接口道,声音沉稳而富有深意:
“握刀的手,若有了牵挂,便很难再挥得毫无顾忌了。殿下是想让这把指向东宫的利刃,自己生出几分犹豫,几分偏斜?”
“不错。”
李承乾转身,目光灼灼,
“孤不需要他为我所用,那也不可能。孤只需要他在某些时刻,能犹豫那么一瞬,能‘看漏’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这就够了。”
他指向卷宗,
“此事交由你去办。务必稳妥,不着痕迹。让她们‘消失’在张家沟,再‘出现’在长安,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找不到半点人为的涟漪。然后,让李君羡‘偶然’得知这一切源头何在。”
“臣,明白。”
裴行俭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冷锐而自信的光芒。
秦州,清水县,张家沟。
日子像村边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破败茅屋的屋檐低矮,仿佛永远也抬不起头。
刘氏(曾经的李氏)倚着门框,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里抓着一把瘪谷子,费力地喂着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崽。
她左手缺失的半截小指,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十七岁的张栓柱蹲在院子角落,闷头劈着柴,少年单薄的肩膀承受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沉默。
身上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已经洗得发白。
“栓柱娘!栓柱娘!在家不?”
一个陌生的、带着点官话口音的声音在篱笆外响起。
刘氏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篱笆外站着两个穿着体面绸布衣裳的中年男子,面相和善,赶着一辆干净结实的骡车,车上还放着些布匹包裹。
看打扮,像是城里来的体面管事。
“两位老爷,有事?”
刘氏有些局促地在破旧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带着长期卑微生活养成的怯懦。
为首一个圆脸微胖、笑容可掬的管事拱了拱手:
“这位大嫂,叨扰了。敝姓崔,是长安城‘济生堂’的管事。这位是账房孙先生。”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精瘦斯文的同伴。
“济生堂?”
刘氏更加茫然,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如同天上的云彩。
“是啊,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药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