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喧嚣,如同一锅永远沸腾的滚水。
脂粉香、牲畜膻、香料浓、汗水馊,各种气味野蛮地绞缠在一起,又被六月午后滚烫的阳光蒸腾得愈发浓烈刺鼻。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驼铃叮当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冲刷着狭窄拥挤的街巷。
李承乾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细麻圆领袍,头上戴着顶遮阳的宽檐竹笠,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身旁只跟着一个身形、面容都很普通的年轻人,正是太监小贵子,走路时脚步轻得像猫,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遭每一个角落。
两人像两滴水珠,无声地汇入西市的人流。
李承乾看似随意地东张西望,目光掠过那些挂着“胡姬当垆”幡子的酒肆、香料堆积如山的货栈、叮当作响的铁匠铺,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巷口的二层小楼前。
楼不高,甚至有些陈旧。
木质的匾额被油烟熏得发黑,勉强能辨认出“醉仙居”三个还算遒劲的大字。
门口没有花枝招展的胡姬招揽生意,只懒洋洋地倚着个打赤膊、露出精悍刺青的壮汉,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柄小刀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垢。
“殿下,就是这儿?”
小贵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地方看起来太普通,甚至有点不上台面,与“隐秘情报点”的想象相去甚远。
“匾额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豁口,”
李承乾用下巴微微一点,声音平静无波,
“看到了吗?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缺了个小角。”
小贵子凝神望去,果然在“仙”字下方,发现了一个极不显眼的陈旧凹痕。
“是那个记号?”
“嗯。”
李承乾颔首,不再多言,抬腿便往里走。
倚门的大汉撩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眼神懒散却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看到两人普通的穿着和不惹事的姿态,又垂下眼皮,继续剔他的指甲。
掀开挡尘的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陈旧木头味、汗味以及某种不易察觉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
一楼大堂光线有些昏暗,几张油腻腻的木桌旁稀稀拉拉坐着些糙汉子,有闷头喝寡酒的,有低声谈着牲口买卖的,角落一桌更是几个袒胸露怀的汉子吆五喝六地掷着骰子,粗鄙的骂声夹杂着铜钱丢在桌上的脆响。
“二位客官,喝酒还是打尖?”
一个肩膀搭着脏兮兮抹布、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伶俐小二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市井油滑的笑容,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李承乾的竹笠和小贵子握拳的手。
“寻人。”
李承乾声音不高,语气平淡。
“哦?寻哪位贵客?”
小二笑容不变,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殷勤。
“寻掌柜。”
李承乾的目光越过小二,投向柜台里面那个正低头噼啪打着算盘的身影。
小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容不变:
“掌柜的在忙呢。客官有什么吩咐小的转达也一样。”
他看似热情,脚步却微微挪动,恰好挡住了通往柜台的路。
李承乾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再看小二。
他的手随意地探入怀中,动作不快,带着一种笃定的从容。
当他的手再次摊开在柜台前时,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极不规则、锈迹斑驳的青铜碎片。
碎片上,隐约可见一个极模糊、残缺不全的兽类爪牙图腾。
噼啪的算盘声戛然而止。
柜台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
最骇人的是左眼,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而下,将左眼彻底毁灭,只留下一个凹陷扭曲、泛着蜡黄肉色的空洞。
右眼却异常犀利,瞳孔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射出两道实质般的冷光,死死钉在李承乾掌心的青铜碎片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酒客的喧哗、骰子的撞击声似乎都瞬间远去。
那只锐利的独眼,死死盯着碎片,又缓缓上移,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着李承乾隐藏在竹笠阴影下的轮廓线条。
时间流淌得异常缓慢。
终于,那只独眼里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丝,但警惕并未减少分毫。
独眼掌柜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这破铜烂铁,像是从哪个坟堆里刨出来的?客官拿这东西找老朽,是打算抵酒钱?”
他语气带着刻意的市侩和试探。
李承乾收回手,指尖轻轻摩挲着碎片边缘的锈迹,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破镜难圆’,残片或许不值钱,‘旧主’的念想却未必。掌柜的见多识广,可认得这上面的‘牙印’?”
他说出了只有特定层级才能知晓的切口。
独眼掌柜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猛地一缩!
刀疤纵横的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对着那个挡路的小二挥了挥,像驱赶苍蝇。
“柱子,去地窖搬两坛子新到的河东‘烧春刀子’,再把后院那几只打鸣太早的瘟鸡给老子宰了,聒噪!”
叫柱子的小二立刻收起所有表情,躬身应了句“是,掌柜的”,迅速转身离去,连带着大堂里几张桌上的酒客,也仿佛收到了某种无声的信号,要么匆匆结账离开,要么转移到了更远的角落。
大堂中央瞬间清静了不少。
独眼掌柜这才慢悠悠从柜台后踱了出来。
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走路的姿势略显怪异,右腿似乎受过重伤。
他径直走到李承乾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药材和劣质烟草的复杂气味。
那只独眼如同冰冷的探针,几乎要刺穿竹笠的遮挡。
“残片是好东西,牙口老了,啃不动了。”
他嘶哑地回应着切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前的三人能听见,
“老朽眼拙,客人这尊容可否再露三分‘真容’?”
李承乾微微抬手,将竹笠的帽檐往上抬起了寸许。
一张年轻、清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凝气度的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中清晰地暴露在独眼掌柜的视线里。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轮廓,那份骨子里的贵气,已足够身份卓绝之人辨认!
独眼掌柜那只独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没有说话,身体却猛地绷紧,近乎本能地就要屈膝行礼!
那是一种深植在骨子里的、对特定血脉印记的敬畏反应!
“不必!”
李承乾反应极快,几乎在他身体刚有动作的瞬间,便虚抬了一下手,一股无形的力道和气场瞬间阻止了对方的下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叫东家就行。此地,只有买卖。”
独眼掌柜的身体僵住,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那只独眼深深地看着李承乾:
“是!东家!”
艰难地改了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敬畏和绝对的服从。
“请跟老汉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引路,步履似乎比刚才更稳了些,径直走向通往后厨的狭窄通道。
穿过弥漫着油烟和食材味道的后厨,独眼掌柜抹开墙角一堆不起眼的柴草垛,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一股带着霉味和尘土的凉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石阶,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独眼掌柜率先走了下去,小贵子紧随李承乾身后。
石阶不长,下了约莫两层楼的高度,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不算太大、但极其干燥整洁的石室出现在眼前。
墙壁是厚重的条石砌成,挂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却足以视物。
一张宽大的石桌,几把坚固的木椅,角落堆放着一些上了锁的木箱。
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纸张、墨水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与楼上喧嚣油腻的醉仙居,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独眼掌柜走到石桌前,点燃了桌上最大的一盏铜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映照得更加可怖。
他转过身,对着李承乾,不再掩饰,单膝点地,头颅深深低下:
“卑职,‘地听’,叩见东家!”
这一拜,拜的是那枚兵符残片所代表的至高权限,也拜的是眼前这位亲自降临的年轻储君!
“起来吧。”
李承乾随意地在一张木椅上坐下,姿态自然,仿佛这里是他的东宫书房,
“‘地听’?这代号倒是贴切。扎根西市十几年,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