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位高权重、却可能正在危险边缘试探的亲舅舅;一边是洞察一切、掌握生杀予夺的太子表弟和至高无上的皇帝姑父,还有病榻上最不容惊扰的姑母!
李承乾静静地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抖得像秋风落叶的表兄,眼神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叫他起来,而是任由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让恐惧和时间彻底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俯身,伸手扶住了长孙家庆颤抖的肩膀。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有之前的亲昵,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掌控感。
“表兄,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孤知道你的忠心,也知道你对母后的孝心。”
长孙家庆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扶起,重新坐回榻上,眼神涣散,失魂落魄。
李承乾直视着他惊惶未定的双眼,身体微微前倾,用更低、更清晰、也更富有蛊惑力和威胁性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表兄,咱们俩---”
他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长孙家庆的心口,
“就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
他的手指沿着无形的藤蔓向上划去,指向那不可见的权力之树,
“藤蔓若是强壮,根深叶茂,咱们这些瓜自然能吸足养分,长得饱满甘甜。”
他的话音陡然一沉,手指猛地向下一划,如同锋利的刀锋斩落!
“可若是这藤蔓根基不稳,被风雨侵蚀,或是被人齐根斩断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语速加快,字字如冰珠砸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藤蔓倒了,依附其上的瓜果还能甜吗?只怕是碎成一地烂泥,无人问津了!”
“表兄,”
李承乾的目光死死锁住长孙家庆剧烈收缩的瞳孔,声音如同魔咒般钻进他的耳朵深处,
“你也不想看到母后在病中,还要为娘家兄长忧心如焚、雪上加霜吧?不想看到长孙家因一步踏错而万劫不复吧?”
“藤蔓倒了,瓜还能甜吗?”
这句直白残酷又无比准确的比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长孙家庆的灵魂深处!
他仿佛看到了家族大厦倾覆、人人喊打的末日景象,看到了姑母绝望含恨的眼神!
巨大的恐惧和保全家族的强烈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长孙家庆猛地一个激灵,眼神从涣散空洞骤然变得清晰——那是一种走投无路、被逼到悬崖边上终于看清唯一生路的决绝!
他“唰”地再次离座,这一次跪得更加彻底,额头重重地磕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决绝:
“臣!长孙家庆!愿为殿下效死!”
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效忠的宣言,
“殿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只求殿下、只求殿下看在姑母份上,护佑我长孙一门!臣、臣定当劝导舅舅,谨守臣节,不敢稍有逾越!”
他终究不敢直接说监视舅舅,但“劝导”、“不敢逾越”已是将家族前程和个人忠诚,完全抵押给了眼前的少年太子!
李承乾看着脚下彻底臣服的表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掌控的快意。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显得温和了许多,将长孙家庆扶起。
“表兄言重了。”
李承乾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温和亲近却又不失距离的笑容,拍了拍长孙家庆冰冷的手背,
“你我兄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忠心,孤明白。放心,只要我们兄弟同心,长孙家只会更加繁荣昌盛,母后也定能安心静养,颐享天年。起来吧。”
长孙家庆如同虚脱般站起身,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一片冰凉。
他不敢再看李承乾的眼睛,只觉得那温和的笑容下,藏着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
他恭敬地垂首站着,姿态是前所未有的谦卑:
“殿下教诲,臣铭记于心。”
就在这时
“殿下!殿下!”
小贵子尖利而带着明显惊慌的声音打破了偏殿内微妙而压抑的气氛。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小得几乎能藏在掌心的、用蜜蜡封口的纸卷!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仓惶!
李承乾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对小贵子这种在他“待客”时贸然闯入的失仪行为似有不悦:
“何事如此慌张?没见孤正与长孙侍读叙话吗?”
语气带着一丝训斥。
小贵子噗通跪倒,双手将那小小的纸卷高高捧过头顶,声音带着喘息的颤抖:
“殿、殿下恕罪!是、是宫外刚传回的‘鸽信’!十万火急!送信的灰羽扑腾得只剩半口气了!奴才、奴才不敢耽搁!”
“鸽信”?
十万火急?
长孙家庆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头垂得更低,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住小贵子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小卷东西。
宫外?
灰羽?
东宫在宫外竟有如此快捷隐秘的传信渠道?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李承乾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那卷小小的纸卷。
他不再看长孙家庆,几步上前,一把抓过纸卷,指甲迅速挑开坚硬的蜜蜡封印,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展开了那卷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墨迹似乎还未干透,显得异常潦草急促:
「侯连日密晤陇右旧将裴刘等地点:城西延祚坊清虚观后巷醉仙居斜对面茶肆!」
李承乾的目光如同被吸铁石牢牢吸住,在那行字上停顿了一个心跳的时间。
侯君集!
陇右旧将!
清虚观后巷!
醉仙居斜对面!
最后两个字,“茶肆”,如同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李承乾骤然收缩的瞳孔!
城西延祚坊!
清虚观后巷!
醉仙居斜对面茶肆!
这正是殷开山给他的那半枚兵符指向的联络点,“醉仙居”所在的区域!
侯君集竟然也在那里频繁活动?
是巧合?
还是---?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强烈警觉和更浓烈兴奋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李承乾的心尖!
他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
薄薄的纸卷瞬间在他掌心被攥成了一团!
再抬起头时,李承乾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无影无踪。
窗外灿烂的阳光落在他一半的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槅扇的阴影里,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
唯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又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孤狼,闪烁着毫不掩饰的、令人心悸的冰冷锋芒!
他缓缓转向僵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长孙家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刮过长孙家庆的耳膜:
“表兄,你方才的承诺,孤记下了。天色不早,你也该去舅舅府上请安问好了。”
长孙家庆被那目光扫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平静海面下骤然翻涌而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几乎是逃离般躬身行礼:
“是、是!臣告退!臣即刻前去!”
说罢,几乎是倒退着,踉跄几步,仓惶地退出了这片骤然变得冰冷肃杀的偏殿。
李承乾没有再看长孙家庆仓促离去的背影。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掌心那团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卷上。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血液却仿佛在沸腾燃烧。
小贵子缩着脖子,伏在地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李承乾冰冷紧绷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扯开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头终于锁定了猎物致命弱点的猛兽,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醉仙居斜对面?侯大将军,你这爪子伸得可真是地方啊。”
一声低语,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弥漫着檀香和书卷气息的寂静偏殿里,清晰无比地漾开,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