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崇文馆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嗒、嗒”声。
窗外是暮春午后的慵懒阳光,透过雕花槅扇,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
李承乾没坐在主位,反而随意地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柄未出鞘的玉柄短刀,那是长孙皇后在他五岁生辰时赐下的,刀鞘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摩挲得温润生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像是纯粹在欣赏春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殿下,长孙侍读到了。”
小贵子尖细的嗓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请进来。”
李承乾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闲适。
门开,长孙家庆垂首趋步而入。
他身着浅青色侍读官常服,身姿挺拔依旧,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自从长孙皇后病重的消息传开,这位皇后娘家的侄子,东宫太子名义上的伴读表兄,脚步就再难轻松了。
他规规矩矩地行至榻前数步,深深一揖:
“臣长孙家庆,参见太子殿下。”
“表兄来了?”
李承乾这才像是刚发现有人进来,转过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热络的笑容,随手将那柄意义非凡的短刀放在身旁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站起身,几步绕过小几,竟亲自上前扶住了长孙家庆的手臂,阻止他继续行礼,动作自然亲昵,
“快快免礼!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客套?坐!”
他不由分说地将还有些发懵的长孙家庆按坐在软榻另一侧,自己则挨着他坐下,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官服上淡淡的熏香。
“小贵子,傻杵着干嘛?快把孤昨日得的蒙顶新芽给表兄烹上!用那把紫砂小壶,水要滚三滚的!”
李承乾扬声吩咐,语气熟稔得像在招呼多年老友。
看着小贵子忙不迭地去张罗茶具,长孙家庆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了一线,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笑容:
“殿下折煞臣了,实在不敢当。”
“嗐!”
李承乾不在意地摆摆手,拿起小几上那柄短刀,指尖轻轻拂过刀鞘上细腻的纹路,语气陡然变得悠远而感慨,
“有什么不敢当的?表兄还记得这把短刀么?母后亲手赐下的。那会儿咱们还小,就在立政殿后头的小花园里,母后笑着对我说:‘乾儿长大了,该有件防身的利器,更要懂得藏锋守拙。’”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怀念,
“那时你也在,还眼巴巴地看着,羡慕坏了。母后瞧见了,回头就让人也给你寻了把镶了绿松石的波斯匕首,可还记得?”
提及旧事,提及那位如今缠绵病榻的亲人,长孙家庆的神情瞬间柔软下来,眼底泛起真实的暖意:
“记得,臣如何能忘?姑母对臣恩情深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仿佛那里还佩着那把早已束之高阁的匕首。
“是啊,恩情深重!”
李承乾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下去,将那柄短刀轻轻放回几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忧虑,眉心拧成了一个结,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绚烂的海棠花,看到了立政殿内令人揪心的情景。
“母后的病,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痛苦和无力感,
“太医署那帮人,束手无策。眼看着母后一日比一日清减,咳得让人心碎。父皇这些日子,寝食难安,脾气也愈发---”
他适时地住了口,留下一个令人心领神会的沉默,让长孙家庆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的焦虑和可能引发的雷霆之怒。
殿内的气氛,因为这沉重的叹息,瞬间从方才刻意营造的亲昵怀旧,滑向了压抑的深渊。
茶香袅袅升起,却驱不散那份沉重。
长孙家庆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储君表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笼罩下来。
姑母若有不测,对长孙家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深想。
李承乾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中片刻,才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长孙家庆。
只是此刻的眼神,已不复方才的温情怀念,而是透着一种深深的、混杂着忧虑和审视的复杂光芒,仿佛穿透了长孙家庆的皮囊,直接看到了他背后的家族脉络。
“表兄,”
李承乾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身体也微微前倾,
“你我兄弟,自小亲近,有些话,孤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
长孙家庆的心猛地一跳,预感到了什么,后背悄然绷紧,喉头发干:
“殿下请讲。”
李承乾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夜空中骤然划过的寒星,紧紧锁住长孙家庆的双眼,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
“孤近来总有些不安。尤其是在探望母后之后,看她病中憔悴,还要强撑着精神,心中更是难过。”
他巧妙地停顿,将话题引入核心,
“孤冷眼旁观,舅舅他位极人臣,深得父皇信任倚重,本是天大的福分。只是---”
他拖长了尾音,观察着长孙家庆脸上细微的变化,看到对方瞳孔骤然收缩,才一字一句地继续敲打,声音低沉而清晰:
“---只是舅舅似乎过于操劳了。不仅朝堂大事殚精竭虑,便是连一些远离中枢、手握兵符的‘不安分’之人,也走动得颇为殷勤啊。”
“不安分”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长孙家庆的心湖。
长孙家庆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知道太子指的是谁,陇右道,侯君集!
还有那些隐隐与侯君集走得很近的骄兵悍将!
舅舅长孙无忌近期的确与侯君集在公开场合有过几次看似平常的交谈,甚至有人见过两人在休沐日一同去西郊狩猎!
这些事,太子竟然都看在眼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长孙家庆的内衫!
他并非无知小儿,太子的暗示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发冷!
舅舅位高权重不假,但结交通敌大将,尤其是侯君集这种功高震主又跋扈难驯的实权人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是何等敏感!
何等危险!
历朝历代,权臣与大将勾结,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这,殿下---”
长孙家庆喉头发紧,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慌乱,
“舅舅,舅舅他想必只是公务往来,为国效力---”
“公务往来?为国效力?”
李承乾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长孙家庆苍白的辩解,眼神锐利如刀锋,
“表兄,你是聪明人,何必自欺欺人?陇右那几位,是什么性子?舅舅又是什么身份?频繁私下走动,‘公务’需要谈到围场上去?谈到城西那些个不起眼的酒楼雅阁里去吗?”
他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打着长孙家庆脆弱的神经!
他连舅舅和侯君集私下见面的大致地点都清楚!
长孙家庆彻底慌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太子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父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李承乾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毒蛇吐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引用了李世民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前的一句名言,分量重逾千钧!
“舅舅行事若太过急切,失了分寸,引得父皇猜忌提防---”
李承乾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长孙家庆身上,声音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后果,
“那后果,表兄,你想想母后!母后如今病体沉疴,最忌忧思惊惧!若让她知晓、知晓她最敬重的兄长和最倚重的夫君之间生出嫌隙,甚至---”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一种沉痛无比的眼神看着长孙家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
“---若因此雪上加霜,母后她承受得住吗?!”
“姑母!”
长孙家庆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由煞白转为死灰!
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
眼前仿佛浮现出长孙皇后听闻噩耗后陡然灰败绝望的面容,最后一丝光亮熄灭的样子!
那不仅仅是家族的根基崩塌,更是他心底最珍视的温暖源泉彻底断绝!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
“殿下!殿下明鉴!臣、臣---”
他猛地从软榻上滑落,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李承乾面前,头颅深深埋下,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语无伦次,
“臣、臣万不敢有此心!长孙家、长孙家对陛下、对殿下、对姑母忠心天地可鉴!舅舅、舅舅他,臣---”
他心乱如麻,巨大的恐惧和家族存续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