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顾微尘的生物钟像被重新校准的老座钟。
寅时三刻,窗纸刚泛起鱼肚白,她已赤足踩上凉丝丝的夯土地。
竹席上的露水还未凝成珠,顺着草纹滑向晒谷场边缘,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地面,便有细微的震颤顺着指腹爬上来——像极了前世修复宋瓷时,用竹片挑开包浆层,底下若隐若现的冰裂纹。
“又快了两分。”她对着空气喃喃,从袖中摸出三寸象牙分厘尺。
尺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是她用半块残破的商周骨片磨的,边缘还留着前世修复刀刮过的痕迹。
分厘尺在泥地上划出第一道线时,晨雾正从润野网的竹篾间渗出来,沾湿她发梢。
陶知端着青瓷碗出来时,正见顾微尘跪坐在晒谷场中央,膝头摊着本毛边纸抄的《地脉要略》,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她的左手按在地上,右手握着炭笔,随着指下震动的频率在纸上点出密密麻麻的小点——那些点连成的曲线,竟和碗里米糕蒸出的热气轨迹有几分相似。
“顾姐姐。”陶知放轻脚步,怕惊散了那团若有若无的气。
青瓷碗底碰在石墩上发出轻响,顾微尘的手指在地上顿了顿,抬头时眼底还凝着未散的专注:“你来得正好。”她扯过陶知的手按在自己刚才的位置,“感觉。”
陶知的掌心刚贴上泥地,便浑身一震。
那震动不再是单纯的起伏,倒像有个看不见的孩子正跟着村头老木匠拉锯——拉锯时急,换方向时缓,末了还会偷偷多晃两下。“像...像阿牛哥学吹唢呐?”她试探着说,“总在调不准的音上打颤。”
顾微尘笑了,炭笔在波形图上圈出三个凸起:“你看,这是早膳时灶火最旺的点,脉动提得太陡;这处是孩子们在老槐树下玩抓石子,突然跑开时震得太急;还有...”她的笔尖停在最末尾的凹痕,“昨夜王婶哄小孙儿睡觉,唱到第三句时,地脉跟着软下来了。”
陶知凑近看,发现那些曲线边缘还画着极小的批注:“急则伤络”、“缓可养气”、“情动则脉应”。
她忽然想起前日顾微尘翻出那只修补过的陶瓮,用指甲刮下内壁的瓷粉。“这是宋窑的天青釉,”当时顾微尘举着瓷粉在阳光下看,“烧造时火候没控住,釉面裂了细纹。
可你看——“她把瓷粉撒进米浆里,”裂纹让釉更透气,米浆渗进去,反而更黏了。“
此刻顾微尘正用那碗混着瓷粉的米浆,在晒谷场排水沟口画螺旋纹。
米浆刚触地,便有极淡的青痕顺着纹路爬出来,像春藤缠上老墙。
陶知蹲在旁边数:“晒谷场、北岭归途阵、滞留塘拐角、老槐树根、你家灶台后——正好五处。”
“不是阵。”顾微尘用竹片刮平最后一道螺旋,“是给地脉安几个’打嗝的地方‘。”她抬头时,额角沾了点米浆,在晨光里亮得像颗星,“人吃急了会岔气,地脉跳太急也会。
螺旋纹是让它在该松的时候,能顺着纹路缓口气。“
三日后的暴雨验证了她的话。
陶知举着油纸伞站在南洼地边缘,雨水顺着伞骨砸在泥里,溅起的水花却始终漫不过她脚边的青痕。
往年这时候,洼地早该积成小湖,可今年雨水像长了眼睛,顺着地面无形的轨迹分流:一部分往晒谷场的螺旋纹钻,一部分绕着老槐树转两圈,最后汇入滞留塘时,竟敲出“咚、咚、咚”的鼓点。
“顾姐姐!”她踩着湿滑的田埂往回跑,发梢滴下的水在青布衫上晕开深色的花,“滞留塘的水纹——和你画的螺旋一个方向!”
顾微尘正坐在檐下补鞋,竹椅边搁着个粗陶盆,泡着她昨夜在溪边洗的布鞋。
听见动静,她抬头笑了笑,指节在鞋帮上敲了敲:“去拿灯,夜里看更清楚。”
深夜,陶知举着羊角灯蹲在滞留塘边。
灯芯在风里晃,光晕却稳稳罩住水面——那些青痕不再是零散的线,而是织成张若隐若现的网,随着地脉的搏动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