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28日,这天的上午,冬雪已悄然染白了山野,山居谣民宿会议厅内,长桌如沉稳的脊梁,雪色明亮的光线穿过玻璃,在桌面投下斑驳的寒意,也将围坐于此的几位负责人脸上的倦色与期待勾勒得清晰分明。
蓝草坐在主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茶厂的老赵、食品厂的孟厂长、菌棚的赵全、酸梅恒温室的许师傅,还有农家乐与民宿的负责人,最后落在魏大姐手边那厚厚一摞报表上。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屋内那层薄薄的暖意:“这一年,风调雨顺,咱们手底下几个厂子,都算争气。上半年的账目,魏大姐费心拢了一遍,等会儿就请她给大家伙儿报一报。收成好,是喜事。”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划过一道看不见的线,“可咱们翰林农庄头上顶着的那五百万欠款,像块石头,压得人喘气都不匀。这石头,我想着,明年无论如何得给它搬开。大伙儿,有没有这个心气儿?”
“有!”回应声瞬间爆开,短促有力,像骤然收紧的拳头,震得空气嗡嗡作响。老赵的手掌在桌沿上重重一拍,茶厂人的粗豪尽显无遗。孟厂长用力点头,眼镜片后的目光炯炯。其他人或握拳,或挺直腰背,一股无声的劲头在长桌周围升腾、凝聚,仿佛已提前为即将到来的数字战役鼓足了士气。
魏大姐沉稳地点了点头,如同即将登台的老将。她戴上那副磨得发亮的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显得专注而锐利。她缓缓翻开那本如同命运账簿般的报表,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骤然安静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仿佛在清点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分量。
“先从咱们的根子说起,”魏大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翰林农庄,今年总收入一百三十万整。”她抬眼环视一周,目光锐利如秤星,“开支明细都在这儿了,拢共十万三千块。算下来,净赚一百一十九万七千。”这数字像一颗种子落入土壤,众人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这是农庄的根基,更是希望的苗圃。
“蓝草茶厂,”魏大姐的目光转向老赵,“老赵带得好。毛收入三百八十五万。”老赵黝黑的脸膛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他搓着粗糙的手指,像抚摸着一片片饱含阳光雨露的茶叶。
“扣掉人工、原料、设备损耗、包装运输、营销推广这些七七八八,”魏大姐继续道,计算器在她指尖跳跃,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净利是一百九十三万整。”这数字落地,老赵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端起茶杯猛灌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压不住他喉头的一声轻快叹息。
“食品厂,孟厂长,”魏大姐的目光移过去。孟厂长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主打特色剁辣椒、泡酸莱、即食萝卜干,卖得俏。总收入二百一十万。”她顿了顿,“成本大头在原料精选和物流上,这块吃掉不少。最后落袋的净利,九十万。”
孟厂长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眼神复杂交织着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仿佛那九十万的喜悦里,还渗着运输途中每一分冷气的重量和成本。
“蓝草恒温菌棚,赵全,”魏大姐看向那位名誉响彻四方的菌王的;“木耳、茶树。菌、鸡枞菌,这些娇贵货伺候得不错。总收入一百六十万。”
赵全摸了摸头,腼腆地笑了笑,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菌丝生长的图案。“投入主要在环境精准控温和新菌种研发上,研发这块有点超支了,”魏大姐实事求是,“净利七十五万。”小赵脸上的笑意凝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心里的小九九飞快地在计算,占利15%,那就是11万多,这个冬天没白干呀,眼神更加坚定,仿佛在说:明年,菌丝定要蔓延出更丰厚的利润。
“恒温酸梅室,许师傅,”魏大姐转向那位老师傅,“老梅树新工艺,古法发酵结合控温,品质稳定。总收入三百二十万。成本控制得不错,主要是电耗和陶罐折旧。净利二百六十五万。”许师傅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像一枚风干的酸梅,无声地诉说着时光沉淀的价值。
“农家乐,”魏大姐翻过一页,“主打农家莱、乡村体验,人气旺。总收入一百八十万。人工、场地维护、食材采购是支出主力。净利八十二万。”农家乐的负责人阿红姐,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仿佛已看见灶膛里欢快跳跃的火苗和游客满足的笑脸。
最后,魏大姐的目光投向山居谣民宿的负责人村支书:“咱们脚下这块宝地。总收入二百二十万。除去日常运营、床上用品洗涤、两大旅游团佣金、以及特色活动投入!今年净利一百一十万。”民宿负责人村支书环顾这间雅致的会议厅和窗外迷人的山景,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仅仅大半年时间,纯利一百一十万,挨家挨户都投了资,小算下来也有万把块,加上村民都有自己的副业及工资,再等一年,完全可以脱贫了!顿时觉得这窗外的风景煞是好看,这石湾村本身就是最珍贵的资本。
一串串数字在魏大姐口中流淌出来,像一条条金色的溪流,最终汇聚成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庞大湖泊。一时间,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五百万!这个天文数字在魏大姐报账的间隙里,在众人心头沉沉压过一回又一回,此刻在丰收的阳光下,仿佛显出了狰狞的棱角。
“好!”蓝草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像一把锤子敲定了什么。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脸:“魏大姐把家底都亮出来了。大家伙儿心里那本账,想必比我更清楚。五百万,不是小数。”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下去,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可咱们一年的纯利加一块儿,刨去必要的再投入和周转,勒紧裤腰带,能凑出多少?”
魏大姐心领神会,立刻报出早已算好的数字:“蓝草,按最保守的估计,挤一挤,五百万,能全部还清!”那“能”字斩钉截铁。
“能?”茶厂的老赵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了疙瘩,粗声问,“魏会计,这‘能’字是咋算出来的?是把咱们明年勒脖子的钱都算进去了?茶厂明年想扩那条精制线,设备定金都谈差不多了……”
他后半句没说出来,但那焦虑和不甘全写在脸上。食品厂的孟厂长也接口道:“蓝草,我们研发的新品酱菜系列,市场反馈很好,明年正是要铺开量产的关键时候,原料采购和广告投放,处处要钱啊!这‘挤一挤’,挤的是哪块肉?”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厂长那负责人特有的执拗和心痛。菌棚的赵全嘴唇动了动,想提新菌种实验室的计划,终究没敢在这关口出声,只是眼神黯淡地垂了下去。
会议室里瞬间弥漫开无形的压力,像秋夜骤然降临的寒意。丰收的喜悦被现实的磐石压得有些变形。窗外的冷雪正飘飘悠悠洒向山峦大地,将会议厅内每个人的心搞得拔凉拔凉!仿佛沉重的债务具象化成了这些扭曲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