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平日里最是泼辣难缠的王寡妇,此刻也紧紧抱着三岁的娃儿,缩在土炕的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郓州城,仿佛变成了一座被无形恐惧笼罩的巨大囚笼,家家户户都在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家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自赵复下令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豆腐坊外的巷子里,便传来了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约有二三十人,步伐一致,落地有声,显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何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将浑家和孩儿往身后一推,自己则紧握扁担,屏住呼吸,将眼睛死死贴在门缝上。
只见一队汉子,约莫二十余人,虽未顶盔贯甲,也未手持利刃,但个个身形矫健,步伐沉稳,眉宇间自带一股肃杀之气,正排成两列,沿着巷子缓缓行来。
为首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每到一户门前,便停下脚步,运气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家每户:“街坊邻里们休要惊慌!我等乃是梁山泊义军,是咱自家百姓的子弟兵!此番进城,只为诛杀贪官,替天行道,绝不滋扰良善百姓!各家各户但请安心,无须恐惧。若家中确有难处,或缺粮少米,或有人伤病,可开门告知,我等义军定当竭力相助!”喊话完毕,并不停留,更不窥探,继续走向下一家。
眼看这队人马就要行到自家门前,何大的心怦怦狂跳,手心里的汗水已将扁担浸得湿滑。田娘子抱着孩子躲在他身后,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地小声问:“他……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不会闯进来吧?”何大咬着牙低喝道:“休要出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真是无巧不成书,便在这万籁俱寂、空气紧绷得快要断裂的当口,田娘子怀中那不足周岁的孩儿,或许是被门外传来的肃杀之气所惊,或许是饿得实在难受,竟“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响亮。何大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去捂孩子的嘴,可越是捂,孩子哭得越是厉害,小脸憋得通红。田娘子也慌了神,又是拍又是哄,急得自己也掉下泪来。
巷子里的梁山队伍,闻声立刻停了下来。所有士兵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赵家这扇紧闭的木门。何大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脊椎骨直冲上来,心中暗道:“此番休矣!这小祖宗的哭声,怕是要把祸事招上门来了!”下意识地将扁担横在胸前,全身肌肉紧绷,只待对方破门而入,便要拼个鱼死网破。
却见那为首的头目并未动怒,反而对着木门方向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如常:“里面可是有孩童啼哭?莫怕,我等义军并非那等凶残暴戾之徒。若真是孩儿饥饿啼哭,开门便是,我等这里尚有备用干粮,可先接济一二。”何大闻言一怔,握着扁担的手不由松了松,心中那坚冰似的戒备竟裂开一道细缝。
见对方并未答话,为首的头目也未再催促,只是对身旁一个手持布口袋的士兵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士兵点了点头,便提着口袋,迈着沉稳的步子,独自向赵家门口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门前。何大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上来,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死死盯着那士兵的一举一动。
然而,预想中的撞门声、呵斥声并未响起。片刻寂静之后,门外竟传来那士兵颇为温和的声音:“屋里的乡亲,莫要害怕。我等不是官兵,也不是歹人,乃是梁山赵复寨主麾下的义军。听得孩儿啼哭得厉害,想必是饥饿所致。我这里有些的干粮,虽是粗粝,却能暂且充饥。我从门下给你们塞下来,你们取去,给孩子垫垫肚子吧。”
何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田娘子也止住了哭泣,惊疑不定地看着男人。何大迟疑地低下头,果然看见门缝底下塞进来一个灰色的布口袋。犹豫了一下,终是蹲下身,颤抖着手解开袋口,里面竟是五六个白面馍,还散发着丝丝温热的面香!
这一下,何大夫妻二人彻底愣住了,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田娘子率先回过神来,连忙拿起一个白馍,小心地吹了吹,掰下一小块,送到孩儿嘴边。那孩儿闻到食物香气,立刻止住哭声,小嘴嚅动着,贪婪地吮吸起来。门外那士兵听得里面哭声渐止,又道:“乡亲们放心,我梁山义军军纪森严,绝不扰民,若遇扰民义军可找我们禀报。若有其他困难,也可告知我等,定当尽力设法周全。”见屋里依旧没有回应,那士兵也不恼怒,只是平静地转身,回归队伍,随着一声号令,脚步声再次响起,显然是往巷子深处继续安抚去了。
巷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孩儿细小的吞咽声。何大缓缓松开紧握扁担的手,只见掌心已被汗水浸得发白起皱。望着脚边那袋白馍,喉头一阵哽咽,眼眶竟有些湿润了。田娘子喂着孩子,低声道:“他爹,这……这些梁山好汉,似乎……似乎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凶恶。”
何大没有作声,走到门边,再次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那队义军依旧在不疾不徐地前行,每到一户,便耐心重复着安抚的话语。这时,隔壁李娘子家的院门,先是轻轻响动了一下,继而开了一道细缝。李娘子苍白的脸从门缝中探出,眼神中充满了犹豫和恐惧,怯生生地望向巷中的队伍。
那为首的头目眼尖,立刻注意到了,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李娘子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鼓足勇气,带着哭腔道:“俺……俺家官人一早出去,至今未回……俺……俺怕他……”话未说完,泪珠又滚落下来。
那头目闻言,点了点头,安慰道:“娘子且宽心。如今城中秩序初定,或许你家官人是被什么事耽搁在了某处,或是见街上纷乱,暂在友人家中躲避。你且安心在家等候,莫要胡乱出门寻找,以免遭遇不测。我等弟兄在巡查途中,也会留意打听,若有消息,定来相告。”说着,又转向那持袋的士兵示意。军汉立刻又从袋中又取出两个白馍,走上前递给李娘子,道:“娘子先拿这个充饥,保重身体要紧。”
李娘子接过还带着温热的白馍,望着军汉诚恳的面容,一时百感交集,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连连道谢:“多谢军爷!多谢军爷!您……您真是好人!”
何大在门内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听的真真切切。回想起自己先前紧握扁担、如临大敌的模样,以及对梁山义军那些先入为主的恐惧和猜测,脸上不禁一阵阵发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门栓,那根顶门石,此刻也觉得格外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