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金色鸟(1 / 2)

简介

村里老人说,后山那只金鸟叫一声就能让人发财,叫两声就能让人当官。

我躲在树后等了三天三夜,终于听见它对我连叫了三声。

结果第二天全村人都开始莫名其妙地对我磕头。

而当我惊恐地看向水面时,发现自己的倒影竟然长出了金色的羽毛。

正文

我,李二狗,在这黑得跟锅底似的后山老林子里,已经蹲了整整三天三夜。腿脚早他娘的不是自己的了,麻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钻。山里的夜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身上的破棉袄根本挡不住那股子湿寒,冷得我牙关直打架。肚子?哦,那玩意儿早就饿得没了知觉,前胸贴后背都说轻了,感觉胃袋自己缩成了一团干瘪的破布。四周静得吓人,只有些不知名的虫子偶尔吱哇一声,还有那风吹过老林子头顶枝叶的呜咽,像是无数个孤魂野鬼在嚼耳根子。

可我不敢动,连大口喘气都怕坏了事。我等的是那东西——那只传说中的金鸟。

村里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三叔公,总爱在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眯缝着眼,跟一群半大小子讲古。他说,后山深处,有只神鸟,通体金光灿灿,比皇帝老儿龙袍上的金线还晃眼。它不轻易叫人看见,更不轻易开口。可一旦开了口,那便是天大的造化。“那扁毛畜生,”三叔公吐掉嘴里的草根,浑浊的老眼里会爆出一丝精光,“叫一声,财源滚滚,叫你捡金子都能捡到手抽筋!叫两声,官运亨通,平地都能起青云,当上个官老爷!”

每次听到这儿,围着的半大小子们,包括几年前的我,都会发出一阵“哇”的惊叹,口水差点流到脚面上。可三叔公每次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任由我们怎么追问,那金鸟叫三声会怎样,他只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或者干脆打起呼噜来。

叫一声发财,叫两声当官。这他娘的还不够吗?我李二狗,活了二十五年,穷得叮当响,家里除了四面漏风的土墙,就剩下一张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嘴。村里王大户家那高门楼,我连凑近了多看两眼,都会被那看门狗撵。发财?当官?这哪一个不是做梦都想的好事!

所以,我来了。带着干粮(虽然第一天就吃完了),带着水囊(第二天就见了底),也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我就蹲在这棵据说最靠近金鸟出没地界的老松树后面,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盯着前面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诡异的灌木丛。累了,不敢闭眼,只能使劲掐自己大腿,那一片估计早就青紫烂肿了。困了,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往下掉,又猛地惊醒,生怕错过了什么。

时间在这林子里像是被拉长了,又像是凝固了。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觉得浑身都被露水打透了,冷,饿,困,累,几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折磨得我几乎要发疯。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是热腾腾的白面馍馍,一会儿是王大户那趾高气扬的脸,一会儿又是三叔公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金鸟叫三声……到底会怎样?为什么三叔公从来不说?

就在我意识模糊,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荒山野岭,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白骨时,第四天,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林子里还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晨雾。

忽然,一点金光,毫无征兆地,在我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亮了起来。

那光开始很微弱,像是夏夜的萤火,但紧接着,它稳定下来,并且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疲惫、饥饿、寒冷,在这一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心脏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雾气被那金光照得丝丝缕缕地散开,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那真是一只鸟。体型不大,比喜鹊似乎还小一圈,但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根低矮的枯枝上,周身流淌着纯粹、温暖、仿佛活物般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厚重得如同融化的黄金,将它每一根羽毛的轮廓都勾勒得清晰无比。它歪着头,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竟也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藏身的方向。

它发现我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彻底停止了。

它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小巧的、同样是金色的喙,轻轻张开了。

“啾——”

一声清鸣,如同上好的玉石轻轻相击,清脆,悠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荡开了林间的浓雾,也荡进了我的灵魂深处。这声音入耳,我浑身一个激灵,仿佛三伏天喝下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坦。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炸开:发财了!我李二狗要发财了!

狂喜像野火一样瞬间燎遍全身。

那金鸟叫完一声,并未飞走,它依旧歪着头,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审视?

紧接着,在我几乎要抑制不住冲出去的冲动时,它的喙再次张开。

“啾——啾——”

连续两声!比第一声更为清越,更为响亮,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声音在林间回荡,震得周围的树叶都似乎轻轻颤动起来。

两声!两声!当官!我还能当官!发财又当官!我李二狗……我李二狗这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啊!不,是喷火了!我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差点飙出来,脑子里已经开始描绘自己穿上官服,骑着高头大马,王大户跪在路边迎接我的场景。

我死死盯着那金鸟,期待着它飞走,或者有什么神迹降临。发财和当官的实感,什么时候来?

然而,那金鸟并没有飞走。它依旧站在那根枯枝上,静静地,用它那双金色的眸子凝视着我。那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纯粹,里面似乎多了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悯?还是……嘲讽?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间的光线亮了一些,雾气也更淡了。金鸟身上的光芒依旧。

然后,它第三次,张开了那金色的喙。

“啾——啾——啾——”

三声!

这三声,与前两次截然不同。声音不高,也不亮,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古老而苍凉的味道。不像鸟鸣,倒像是从极远极深的古井里传来的叹息,一声接一声,敲打在我的心上。那声音入耳,我心头那团狂喜的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嗤”的一声,灭了,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冰冷。

三声……叫三声,会怎样?

金鸟叫完这三声,不再看我。它轻轻振翅,那流淌着金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逐渐变亮的晨曦与残余的雾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依旧僵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三声……三叔公没说过三声会怎样。那苍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我的心脏。

我在原地又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林间恢复了鸟叫虫鸣,才手脚并用地从树后爬出来。浑身又冷又僵,像具刚从坟里刨出来的僵尸。我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三声鸟鸣,尤其是最后那三声。发财和当官的喜悦,被这股莫名的不安冲得七零八落。

回到我那破败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土坯房时,天已大亮。村子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鸡在叫,狗在吠。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凝滞感。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想着先找点水喝,再睡他个天昏地暗。刚舀起一瓢凉水,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谁这么早来找我?难道是知道我得了机缘?

我放下水瓢,疑惑地走到门口。

这一看,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门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全是村里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不落。打头的,是须发皆白、平日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的三叔公,他旁边,是那个脑满肠肥、总是用鼻孔看人的王大户。他们后面,是村里的铁匠、木匠、佃户、媳妇、娃娃……所有人都朝着我家的方向,整整齐齐地跪着,额头触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拜土地庙吗?可我家这破屋子,比土地庙还破啊!

我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张了张嘴,想问问怎么回事,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

这时,跪在最前面的三叔公,用他那苍老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声音,带头喊了起来:

“拜见山神爷!”

他话音一落,后面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齐刷刷地,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同时高呼:

“拜见山神爷——!”

声浪震得我家的破木门簌簌发抖。

山神爷?叫我?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金鸟……三声……

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下簌簌尘土。我看着眼前这荒谬绝伦、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想喊,想叫,想告诉他们我是李二狗,不是什么狗屁山神爷!

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那些黑压压的、不断叩拜的头顶,落向了不远处,我家院子里那个因为昨晚下雨而积了浑浊泥水的破瓦缸。

水面微微荡漾着,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一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确实是我的五官,没错,是李二狗的脸。可是……在那张脸的周围,在乱糟糟的头发间隙里,竟然……竟然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闪烁着微弱但确凿无疑的……金色绒毛!

而在我的额角两侧,水面倒影清晰地显示,有两个微微的、像是刚刚冒头的嫩芽似的……金色凸起,破开了皮肤,硬生生地钻了出来!

我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触手是一片平滑的皮肤,没有任何异样。可水中的倒影里,那两点金色,依旧固执地存在着,清晰无比。

“啾——啾——啾——”

那苍凉的三声鸟鸣,再次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如同丧钟。

我明白了。

金鸟叫三声,不是发财,不是当官。

是……变成它。

我成了这山上,新的“金鸟”,新的,被禁锢在这片山林里,承受着这莫名其妙、令人绝望的香火与跪拜的……“山神爷”。

水缸里的倒影,那双渐渐染上非人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茫然。我看着水中那个正在一点点失去“李二狗”模样的怪物,张大了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成了山神爷。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把它勒爆。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拜见山神爷”还在持续,一声高过一声,狂热而麻木,像无数根针扎着我的耳膜。他们跪在那里,黑压压的一片,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扭曲成一种统一的、令人窒息的虔诚。三叔公,王大户,那些一起光屁股在河里摸鱼的伙伴,那些为了一寸田地能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邻居……此刻,他们都只是叩拜的信徒。

而我,是那个被钉在神座上的怪物。

不!我不是!

我想嘶吼,想冲出去把他们一个个揪起来,告诉他们看看清楚,我是李二狗!是那个穷得连婆娘都讨不起的李二狗!

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我的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仿佛有无形的锁链将我捆缚在这破败的屋檐下,面对着这荒诞至极的朝拜。

我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口破水缸。浑浊的水面上,倒影依旧。那层细密的金色绒毛,似乎在晨光下变得更加清晰了些,甚至……我错觉它们在我视线下微微拂动,像初春的麦苗。额角那两个凸起,也愈发明显,顶得皮肤薄而透亮,泛着诡异的金芒。

这不是幻觉。

我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可那金色的影像已经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人群的叩拜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他们没有立刻散去,而是依旧匍匐在地,像是在等待神谕。三叔公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磨砂:“山神爷……您……有何神谕示下?”

神谕?我有个狗屁神谕!

我张了张嘴,那股无形的力量依旧封锁着我的喉咙。我发不出命令,发不出疑问,甚至发不出一句咒骂。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

很饿。不是那种肚子空空的感觉,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和渴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我体内被一点点抽走,让我虚弱,让我焦躁。同时,另一种感知蛮横地挤入了我的意识。

我“听”到了脚下大地的脉搏,微弱而沉稳。我“感觉”到了远处山峦的呼吸,悠长而绵延。我甚至能“看”到——不是用眼睛——后山某处岩缝里,一株不起眼的草药正悄然舒展叶片,释放出微弱的灵气;林间深处,一只野兔惊慌地窜过灌木,它心脏急促的跳动声清晰可辨。

这片山,它的贫瘠,它的丰饶,它内部流淌的微弱生机,以及……依附于它、不断向它索取同时又反馈着某种微弱能量的……生灵。那些跪在门外的人,他们身上似乎也散发着一种极其稀薄的气息,混浊,杂乱,带着各种欲望的味道,正丝丝缕缕地飘向我,试图填补我体内那莫名的空洞。

这就是……山神的感觉?依靠这片土地和其上的生灵来维系自身?

那空洞感越来越强,对那种杂乱气息的渴求也愈发明显。我的身体,或者说,这具正在异变的躯体,在本能地驱使我去接受,去吸纳。

不!我不能!

我猛地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抗拒着那种本能。我不是吃香火的神!我是人!

我的抗拒似乎引发了某种反噬。那股抽离感骤然加剧,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土墙才没有倒下。

门外的人群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他们看到了我的摇晃,或许将这视作了某种神只的震怒或不悦。他们伏得更低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叔公脸色煞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他几乎是匍匐着向前蹭了半步,声音带着哭腔:“山神爷息怒!是小老儿愚钝,忘了……忘了供奉……”

他猛地回头,对身后的人群厉声喝道:“快!把贡品给山神爷呈上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脸上带着恐惧和某种诡异的兴奋,抬着几个筐篓,战战兢兢地走到我家门口,不敢踏入,只是将东西放在门槛外,然后连滚带爬地退回到跪拜的人群中。

筐篓里,是还带着泥土的、品相最好的山芋,几块风干的、瘦巴巴的兽肉,甚至还有一小坛浑浊的土酒。而在最显眼的位置,放着几块……石头。那是村里人偶尔能在山涧里捡到的、带着些许黯淡黄斑的石头,他们称之为“狗头金”,虽然含金量极低,但已是这贫瘠山村里能拿出的最“贵重”的东西。

看着这些“贡品”,看着那些人脸上混杂着恐惧、期盼和一丝讨好(尤其是王大户,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几乎将我淹没。

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山神?需要这些破烂来供奉?而我自己,竟然在渴望、在需要这些东西维系存在?

那阵强烈的虚弱感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甚。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四肢发软。对那种混杂气息的渴求,如同毒瘾发作般啃噬着我的意志。我的身体在尖叫,在催促我接受这一切,接受这“山神”的身份,接受这卑微的供奉,以换取继续“存在”。

我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出血。我不能低头!一旦低头,李二狗就真的死了!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门外那些麻木的脸,不再看那些可笑的贡品。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将所有的叩拜、所有的呼喊、所有的荒谬,都隔绝在外。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回荡。

我背靠着木门,身体沿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门板很薄,我依然能听到外面压抑的、不安的窃窃私语,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似乎能穿透门板,灼烧着我的后背。

我抬起手,颤抖着,再次摸向自己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