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姑获鸟(2 / 2)

那是什么?!像是个……婴孩的身影?但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

“谁?!”我失声喊道,声音在洞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无人应答。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握紧了唯一能算作武器的、用来防身的简陋匕首,心脏狂跳不止。

继续前进。那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奶腥味更浓了。

拐过一个弯,前方似乎到了尽头,是一个稍大一点的洞窟。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洞窟中央有一堆干草铺成的简陋小窝,旁边散落着一些……小小的、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野果核,还有几块像是鸟类羽毛的东西。

而就在那干草窝里,蜷缩着一个东西。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一岁大的婴孩,浑身赤裸,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他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周围,散落着一圈细细的、乌黑油亮的绒毛,像是刚脱落不久。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难道就是……?

就在这时,那婴孩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猫叫般的嘤咛。他缓缓抬起头,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不是人类婴孩的眼睛!

那双眼睛极大,几乎占满了眼眶,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深渊般的黑色,没有一丝眼白!此刻,那双非人的眼睛正茫然地、带着一丝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火光。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而洞外,就在这时,传来了姑获鸟凄厉无比、几乎要划破夜空的尖啸!那啸声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愤怒和……绝望?

与此同时,我手中的火折子猛地熄灭!彻底的黑暗瞬间将我吞噬!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恐惧到了极点。

黑暗中,我听到那个“婴孩”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学语,又像是在哭泣,但那声音扭曲怪异,完全不似人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像是羽毛摩擦的声音在靠近!

我连滚带爬地向后逃,手脚并用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来路。

“回来!把他带出来!”姑获鸟尖利扭曲的声音从洞口方向传来,充满了疯狂的催促和某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顾不上一切了!那个东西绝不是孩子!那是妖怪!是邪物!

我拼命向外爬,身后的咿呀声和窸窣声紧追不舍,洞外姑获鸟的尖啸一声惨过一声。

终于,我看到了洞口透过来的微弱天光!我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用尽最后力气冲了出去,重重摔在洞外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颤抖。

姑获鸟就站在洞口,她看到我空手而出,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了!

那不是愤怒,而是……崩溃。是一种希冀彻底碎裂后的万念俱灰。

“他……不肯走……他……”我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想告诉她里面的东西多么可怕。

但她根本没有听。她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哀嚎,那声音里的痛苦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肯跟我走……为什么都要离开我……”她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黑色的羽毛虚影在她周身若隐若现,人形和鸟形在她身上疯狂地交替闪烁,妖气变得极度不稳定,混乱而狂暴。

“我只是……只是想有个孩子……”她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绝望,“我的孩子死了……死了啊……被他们……被他们埋在了冰冷的土里……我找不到他了……找不到……”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完全被疯狂和泪水淹没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却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

“你们……你们都是骗子!偷走我的孩子!抢走我的孩子!都该死!该死!”

她彻底失控了!周身黑气暴涨,眼看就要完全化为那只恐怖的妖鸟,向我扑来!

我吓得肝胆俱裂,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哇……呜哇……”

一阵极其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属于人类婴孩的啼哭声,突然从洞穴的深处,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那哭声是如此细小,如此脆弱,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姑获鸟周身狂暴的妖气和疯狂!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即将显化的羽毛瞬间收敛,周身的黑气也凝固了。她脸上疯狂扭曲的表情定格,然后一点点碎裂,转变为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猛地转向洞口,侧耳倾听,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呜哇……呜……”

又一声!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

那不是之前洞里那个怪物的咿呀声!这是真真正正的、活生生的、人类婴儿的啼哭!

我也惊呆了。

姑获鸟脸上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巨大震惊和渴望。她不再看我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洞中的哭声吸引。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再次走向那个洞口,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她弯下腰,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我没有再跟上,只是瘫软在泥地里,心脏仍在狂跳,脑子里一片混乱。

洞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那微弱却持续的婴孩哭声隐隐传出。

然后,我听到了姑获鸟的声音。不再是嘶吼,不再是尖啸,也不是那冰冷的命令。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其轻柔、极其颤抖,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巨大悲恸和小心翼翼到极致的温柔哼唱。是摇篮曲。还是之前那不成调的曲子,但此刻,却充满了某种让闻者心酸落泪的力量。

哭声渐渐止歇了,只剩下那轻柔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

过了许久,许久。

洞口的光线微微一亮。姑获鸟出来了。

她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虽然肮脏破旧,但确实是人间之物。襁褓里,一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瘦小得可怜的婴儿正在熟睡,小脸皱巴巴的,呼吸微弱但均匀。

而姑获鸟……她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婴儿,脸上没有任何疯狂,也没有妖异。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凝固了的悲伤。泪水无声地从她眼中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婴儿的襁褓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抱着孩子,走到我面前。

我紧张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黑眸依旧深不见底,却不再有疯狂和怨毒,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了然的绝望。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我的孩子……早就死了。在那年冬天,和他那狠心的爹一起,被埋在了结冰的河岸下……我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她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只是……太想他了……想到发了疯,入了魔……着了相……”她低头,用冰冷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怀中婴儿的脸颊,那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我偷走别人的孩子……想着……或许能填补一点……但那空洞……怎么也填不满……他们最终……都会离开……或者……变得不再像他们……”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却透出令人心碎的真相。

原来,那洞中那个长着黑色眼睛、褪着绒毛的“怪物”,恐怕就是之前被她偷来,却因妖气长期侵蚀而逐渐发生异变的孩子……而她,或许潜意识里知道,却不愿承认,依旧偏执地认为那是她的“孩子”,直到被我这个外人撞破,直到听到另一个真正婴孩的哭声,才短暂地从疯狂的执念中惊醒。

“这个……”她看着怀中的婴儿,眼神复杂至极,有贪婪,有不舍,但最终,是一种痛苦的、挣扎后的清明,“……是附近村子丢的吧……他们……肯定急疯了……”

她沉默了良久。山林寂静,只有风声。

最终,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极其不舍地,将怀中熟睡的婴儿,向我递来。

“带他回去。”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找到他的父母。”

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放手?

“你……”我迟疑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温暖的小生命,抱在怀里,感觉是如此脆弱。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苦涩、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触碰我羽衣者,需偿我夙愿。”她重复着最初的话,眼神却已完全不同,“我的夙愿……从来不是找回‘孩子们’……”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层层山林,看到了那条冰冷的河流。

“我只是……想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能让他……入土为安……能让我……真正地看他一眼……”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边缘处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有点点黑色的羽毛虚影飘散开来,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

“我该……走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飘渺,“执念太深……误人误己……该醒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淡,那身白衣仿佛融入了月光之中。

在我震惊的注视下,她没有化鸟,也没有变回完整的女形,只是就这样,如同一个被戳破的幻影,一点点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最后消失的,是她那双盛满了无尽悲伤与释然的黑色眼睛。

原地,只留下一根乌黑油亮、唯有尖梢带着一抹苍白翎毛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地。

怀中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安稳的鼾声。

我抱着孩子,呆呆地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看着那根孤零零的羽毛,久久无法回神。山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却也吹散了那萦绕不去的冰冷异香。

天,快亮了。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抱着那个孩子跌跌撞撞找到附近村落的。只知道当我把孩子交还给那一对几乎哭瞎了眼睛的年轻夫妻时,他们跪地磕头的声响和撕心裂肺的哭嚎与欢笑,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从那个光怪陆离、冰冷绝望的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我没有提起那个雨夜,那座破庙,那个白衣女子,以及那个诡异的山洞。我只说是在山林中无意发现被遗弃的孩子。他们千恩万谢,将我奉若神明。

我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继续我的赶考之路。后来的事,似乎都顺利起来。我中了举,得了一官半职,娶妻生子,过着寻常却也安稳的人生。

只是,每年的某个雨夜,我总会从梦中惊醒,仿佛又听到那不成调的、哀婉的摇篮曲,看到那双盛满悲伤的黑色眼睛。

还有那根羽毛,我最终没有留下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我去了城外的河边——一条冬天会结冰的河。我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坑,将那根羽毛轻轻放了进去,盖上泥土。

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

我只是站在那里,对着平静的河面,低声说了一句从前无人对她说、她自己也永未能找到答案的话:

“安息吧。你的孩子……就在这里。”

河水静静流淌,映照着天光云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诅咒,源于太深的爱和太痛的失。而解脱,有时并非找到答案,而是终于有人,愿意为那无解的悲伤,画下一个温柔的句点。

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风吹过河面,泛起涟漪,像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