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一个清越柔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您没事吧?方才听到声响……”是云岫。
我猛地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袖袍迅速抹过额头,试图遮掩那恐怖的痕迹,同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悸,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无事。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云岫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盖碗,袅袅热气带着熟悉的莲子清香飘散开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莲步轻移,身姿如弱柳扶风。烛光下,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带着温顺的笑意,眼神清澈依旧,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
“夜深了,徒儿想着师父定是劳神了,特意煮了碗冰镇莲子羹,给您消消暑气。”她声音柔柔的,带着江南女儿特有的软糯,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若是平日,这贴心的举动定能让我心头熨帖。然而此刻,眉间那七道黑痕带来的冰冷恐惧尚未散去,云岫那清澈见底的眼神,竟让我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如同被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她的笑容依旧温婉,我却仿佛从中窥见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异样。
“嗯,放下吧。”我强自镇定,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她捧着盖碗的纤纤玉指。那手指白皙细腻,在烛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却让我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锁功杯就在我怀中,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云岫依言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上,却没有立刻退下。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我刚才擦拭过的额头方向,那清澈的眼底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快得让我以为是烛火的跳动。
“师父脸色似乎不太好?”她微微蹙起秀眉,语气里满是担忧,又往前靠近了一步,一股淡淡的、带着露水气息的少女幽香随之飘来,“可是旧伤又发作了?让徒儿为您……”话音未落,她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我怀中倒来!那碗刚刚放下的莲子羹被她慌乱挥动的手臂猛地带倒,滚烫的羹汤泼洒而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的注意力本就被眉间黑纹和心底的惊疑所占据,反应竟是慢了半拍!眼看那滚烫的羹汤就要泼到我身上,更关键的是,云岫那只慌乱中挥舞的、纤细白皙的右手,正带着一股看似无意、却精准无比的力量,径直拍向我的头顶——天灵盖!
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护体真气在恐惧和本能的驱使下轰然爆发!
“砰!”一股沛然莫御的内力自我周身狂涌而出!那泼洒的羹汤和青玉碗瞬间被震成齑粉!强大的气劲将书案都掀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四分五裂!然而,就在我护体真气爆发、将云岫震开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锁功杯本身的冰冷吸力,竟从我丹田深处、从怀中那青铜杯上猛然爆发!这股力量完全不受我控制,它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气息,狂暴地牵引着我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我的手掌,完全不受控制地、带着我全身磅礴的功力,在云岫被震得向后踉跄、看似门户大开、毫无防备的瞬间,狠狠按在了她光洁饱满的天灵盖上!
掌心与她的头顶甫一接触!“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极端痛苦的闷哼从我喉间挤出!不是她,是我!
锁功杯,活了!它在我怀中疯狂地震动、嗡鸣!那盘绕杯身的螭蛇浮雕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黑曜石的眼睛爆射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幽绿光芒!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到极致的吸力,以我的手掌为桥梁,轰然降临!
这一次,被吸噬的……是我自己!我苦修数十载的根基,我掠夺自翻江龙、铁臂神猿、毒娘子等数十名高手的浩瀚精纯内力,如同雪山崩塌、江河倒灌,不受控制地、疯狂地顺着我的手臂,通过我的掌心,向着云岫的天灵盖汹涌奔泻而去!速度之快,势头之猛,远超我以往吸噬任何人时百倍、千倍!
力量!赖以生存、引以为傲、视为一切的力量!正在以令人绝望的速度离我而去!身体瞬间被掏空,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每一寸筋骨、每一个细胞。我站立不稳,膝盖一软,单膝重重跪倒在地,手掌却依旧死死地“吸”在云岫的头顶,无法挣脱。那感觉,就像我的灵魂正被这诡异的杯子,通过云岫的身体,强行抽离!
云岫稳稳地站着。她没有如我预想中被这狂暴的吸力摧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神色。她那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竟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不再温婉,不再清澈,而是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得偿所愿的狂喜,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近乎怜悯的冰冷嘲讽!
她微微低下头,俯视着跪倒在地、因力量飞速流逝而面容扭曲、惊骇欲绝的我。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幽深如寒潭,映着我狼狈不堪的身影,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师父啊师父,”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江南的软糯腔调,此刻却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吐信,“您吸了那么多人的功力,滋味如何?现在,轮到您自己尝尝这被抽筋剥髓、化作废人的滋味了!”
她轻轻笑着,那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您可知道,这‘锁功杯’,还有另一个名字?我们叫它——‘百年劫’!”
我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虚弱而剧烈收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她。
“它吸满整整百年精纯功力,便会彻底苏醒,反噬其主!将宿主一身修为、连同生命精气,尽数化为乌有!”云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十年、终于爆发的疯狂快意,“十年!整整十年!我拜入你这伪君子门下,曲意逢迎,做小伏低,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看着你被自己的贪念点燃,烧成灰烬!”
十年?!她竟然是……为了这杯子而来?!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过往十年间她那温顺体贴、孺慕敬仰的模样,瞬间化为最恶毒的嘲讽。所有的亲近,所有的关怀,竟都是一场精心编织、处心积虑的骗局!只为等待我眉间第七道黑纹出现,功力吸满百年,迎来这锁功杯的反噬之刻!
“呃啊——!”极致的愤怒、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剧痛,以及那飞速流逝力量带来的无尽绝望,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然而,这声惨嚎也迅速变得微弱、沙哑。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皱纹如沟壑般迅速蔓延,浓密的黑发在瞬间变得枯槁灰白!丹田气海彻底枯竭,经脉寸寸碎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李沧浪纵横半生,吸尽他人功力登上顶峰,最终却要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徒弟手中,死在自己贪念招来的邪物反噬之下。何等讽刺!何等可笑!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虚弱彻底吞噬,身体枯槁得如同百年朽木,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之火也即将熄灭的瞬间——嗡!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清越嗡鸣,毫无征兆地在我怀中响起!
那原本在我胸前疯狂震动、散发着恐怖幽绿光芒的锁功杯,骤然停止了震动!杯身上那狰狞盘绕的螭蛇浮雕,蛇眼中爆射出的不再是幽绿邪光,而是……一种神圣、璀璨、纯粹到极致的金色光芒!
无数细密玄奥、仿佛蕴藏着天地至理的金色符文,如同活物一般,从青铜杯身内部缓缓浮现、流转!它们相互勾连、组合,形成一道道复杂而庄严的咒文链,瞬间覆盖了整个杯体!那神圣的金光将整个昏暗的书房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所有阴冷和绝望的气息!
一股难以形容的、温和而浩瀚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无尽的生机,顺着我依旧贴在云岫天灵盖的手掌,逆流而回,轻柔地涌入我干涸枯裂、濒临崩溃的经脉和丹田!
这突如其来的神圣异变,让云岫脸上那怨毒狂喜的冷笑瞬间凝固!她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失声尖叫:“不可能!这……这是什么?!反噬……反噬怎么会……”
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因为那神圣的金色符文不仅覆盖了锁功杯,更顺着我枯槁的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我灰败的皮肤下竟重新透出玉石般的温润光泽,那干瘪的肌肉似乎也重新充盈了一丝活力!
一个宏大、古老、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在我那即将熄灭的意识之海中轰然回荡:“痴儿!七情炼心,贪欲焚身。唯舍尽所得,甘化薪柴,方见神性真火!”
“百年劫非劫,乃蜕凡登神之引!锁功非锁,乃炼心度厄之匙!”
“薪尽火传,神道可期!”
这声音振聋发聩!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濒死的灵魂之上!舍尽所得?甘化薪柴?蜕凡登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谓的“百年劫”反噬,根本就不是毁灭!而是这螭蛇杯——这“锁功杯”真正神异之处的开启!是成神之路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残酷的一道考验!它需要宿主主动或被逼至绝境时,心甘情愿地、或被迫无奈地“舍尽”那百年掠夺而来的功力,如同献祭自身,化为点燃神火的薪柴!唯有经历这彻底的剥夺与献祭,褪尽凡尘的贪欲与执念,才能浴火重生,窥见那无上神道!
我李沧浪一生掠夺,最终被逼至绝境,一身功力尽付东流,却阴差阳错,恰恰符合了这“舍尽所得”的终极条件!而那金色符文,那浩瀚暖流,便是神性觉醒的征兆!是点燃神火、重塑神躯的开始!
“不——!”云岫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慌中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她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嫉妒和毁灭一切的怨毒,“这是我的!神杯是我的!神位是我的!李沧浪,你这窃贼!给我去死!”她状若疯虎,完全不顾那神圣金光的威压,运起全身功力,一掌带着腥风,狠狠拍向我的天灵盖!她要趁我神躯未成、力量未复之际,彻底将我抹杀,夺走这近在咫尺的成神之机!
然而,就在她掌风及体的刹那——我枯槁的身体,在那神圣金光的沐浴下,竟自动悬浮而起!那覆盖杯体、蔓延到我手臂的金色符文骤然光芒大盛,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护体光罩!
“砰!”云岫那凝聚了毕生功力、足以开碑裂石的毒掌,狠狠拍在金色光罩之上,却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反而一股神圣磅礴的反震之力骤然爆发!
“噗——!”云岫如遭雷击,鲜血狂喷而出!她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震飞出去,重重撞在残破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骨骼碎裂的闷响,软软滑落在地,面如金纸,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她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悬浮在金光中的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而我,已无暇他顾。意识在神圣的暖流和浩瀚的信息冲刷下,如同漂泊的孤舟终于驶入了宁静而壮阔的神之港湾。身体在金光中彻底分解、重塑。枯槁的躯壳化为点点光尘飘散,一个全新的、由纯粹能量和神性符文构成的躯体正在快速凝聚。
我的视野无限拔高,穿透了书房残破的屋顶,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云海,看到了下方广阔的山河大地,看到了芸芸众生如蚁般奔忙。一种俯瞰众生、悲悯而超脱的宏大心境油然而生。凡尘的恩怨情仇、贪婪野心,在神性的视角下,渺小如尘埃,淡薄如云烟。
最后一丝属于“李沧浪”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明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缓缓沉入那浩瀚的金色神性之海中。
神火,已成。破庙依旧荒凉,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出颓败的轮廓。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早已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空气中清冷的水汽。
庙内,那尊泥胎剥落、胸前曾裂开巨大缝隙的山神像,不知何时竟已恢复如初。只是神像的姿态有了微妙的变化——它不再是呆板的直立,而是微微垂首,一只泥塑的手掌向前伸出,掌心向上,稳稳地托着一只古朴的青铜杯。
杯身盘螭,在熹微的晨光中,隐约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若有若无的金色光晕。杯口幽深,仿佛蕴藏着一个轮回的起点与终点。
庙外湿漉漉的山道上,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出现在破败的庙门口,正是云岫。她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月白的衣裙上沾染着污泥和暗红的血渍,显得狼狈不堪。那双曾经清澈、后来充满怨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踉跄着冲进庙内,目光瞬间被神像掌中那只流转着微光的青铜杯牢牢攫住!
“我的……是我的!”她嘶哑地低吼着,不顾一切地扑向神像,眼中燃烧着贪婪与绝望交织的火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抓向那静默的锁功杯。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