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娘收了祭品,收了!”
“往后十年,风调雨顺!太平喽!”
这些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体内那团冰冷的怨毒之火上!祭典成了?风调雨顺?太平?用我的命,用秀娥的命,用一百二十年来不知多少少女的命换来的“太平”?一股冰冷到极致、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如同风暴般在“我”的胸腔里凝聚、翻腾。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井壁中,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勾出一个绝非属于穗儿的、毫无温度的、森然的弧度。
近了!更近了!井口边缘粗糙的石头轮廓已经清晰可见。黄昏最后的余晖,带着一种虚假的温暖色泽,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了井口边缘几张向下张望的、带着讨好谄媚笑容的脸——是村长和几个族老。
“看!快看!”有人眼尖,失声惊呼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调。
井口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锣鼓声、唢呐声、欢呼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无数双眼睛,带着惊恐、茫然、如同见了活鬼般的神情,齐刷刷地聚焦在井口。
一只沾满湿滑泥泞的手,猛地探出井沿,死死抠住了边缘一块凸起的石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紧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一个湿漉漉的、穿着破烂红嫁衣的身影,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非人般僵硬和沉重感的姿态,从枯井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
夕阳的血色余晖,惨淡地涂抹在这个从地狱归来的身影上。湿透的破烂红嫁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的身形,却散发出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气息。头发像浸透了墨汁的水草,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泥水顺着发梢、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井口干燥的黄土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我”站直了身体。动作有些摇晃,仿佛还不习惯这具躯壳的重心。然后,“我”缓缓地抬起头。
人群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海啸般的惊恐尖叫!离得最近的几个后生,连滚带爬地向后跌去,撞翻了香案,打碎了祭品,一片狼藉。女人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
“鬼…鬼啊!”
“井娘!是井娘爬出来了!”
“祭品…祭品活了!”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井边每一个角落。有人瘫软在地,有人转身想跑,却被后面涌上来想看究竟的人堵住,乱作一团。
唯有村长,那个须发皆白、平日里最是威严稳重的老人,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的脸,尤其是“我”嘴角那抹越来越清晰、冰冷到没有一丝人类温度的诡异笑容。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全靠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族老搀扶才没有倒下。他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疯狂地上下滚动。
“我”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眼前这群惊骇欲绝、丑态百出的村民。那些麻木的、曾经看着我被拖走的眼神,那些在祭典上敲锣打鼓的帮凶,那些袖手旁观的看客……每一个面孔,此刻都被“我”体内那百年的怨毒牢牢锁定。
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被族老搀扶着、抖如筛糠的村长脸上。那抹冰冷的笑容在“我”脸上彻底绽开,如同深冬冰面上绽开的裂痕。
“我”开口了。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我熟悉的穗儿那清亮的嗓音,而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腔调。嘶哑、低沉,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极其古老生硬的咬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砸在死寂的空气中:“祭典…”那锈铁般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这个词蕴含的巨大讽刺,“确实…成了。”
死寂。连孩童的抽噎都吓停了。只有晚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抬起一只沾满井底黑泥的手,动作僵硬地指向面无人色的老村长。那两点透过“我”的眼眸映射出来的、属于秀娥的幽冷眸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的伪装。
“现在…”那带着百年水锈气息的声音,如同宣告最终审判的丧钟,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轮到你们…当祭品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种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冰冷死寂骤然降临,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村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瞬间从死灰变成了彻底的空洞,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破麻袋,连旁边族老的搀扶都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向下瘫滑,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珠还死死凸瞪着,倒映着井边那个湿漉漉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红色身影。
“妖…妖孽!”一个离得稍远的壮汉,大概是村长的本家侄子,在极致的恐惧中迸发出一声色厉内荏的嘶吼,不知从哪里抄起了一把用来掘土的铁锹,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像是要给自己壮胆,“装神弄鬼!老子劈了你!”他怪叫着,踉跄着朝“我”冲过来,沉重的铁锹带着风声,朝着“我”的头顶劈落!
“我”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就在那铁锹带着千钧之力即将落下的瞬间,“我”那只沾满污泥的手,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绝非人类该有的速度,猛地向上探出!
没有骨头碎裂的闷响,也没有金铁交鸣的刺耳。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却让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噗嗤”声。
那只手,五指如钩,竟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油脂,毫无阻碍地洞穿了厚厚的铁锹木柄!碎木屑如同暗器般飞溅开来。紧接着,那只手余势不减,直接扣住了壮汉握着锹柄的手腕!
“咔嚓!”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响!壮汉脸上的狰狞瞬间被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惊骇取代,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手中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只被轻易捏断、呈现出诡异角度的手腕,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属于穗儿、却挂着绝对不属于她的、冰冷笑意的脸。
“第一个。”那锈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我”的手轻轻一甩。那壮汉近两百斤的沉重身躯,竟如同一个破败的稻草人,毫无抵抗之力地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甩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噗通”一声,重重砸进了那口刚刚填埋过我的枯井之中!沉闷的落地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嚎从井下传来,如同地狱传来的回音。
人群彻底炸了锅!最后一丝理智和反抗的勇气被这非人的力量碾得粉碎!刚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井边,瞬间成了恐惧的漩涡中心,所有人尖叫着、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推搡着、践踏着,只想远离那个穿着红嫁衣的“东西”!
“跑啊!”
“井娘索命了!”
“快逃!快逃出村子!”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有人被推倒,在无数只脚下发出濒死的哀鸣;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上;有人瘫在原地,裤裆湿透,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移动。
“我”没有去追那些四散奔逃的蝼蚁。“我”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的老村长身上。他身边的族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丢下他连滚爬爬地消失在混乱的人潮里。
“我”迈开脚步,踏过地上散落的祭品、踩碎的瓜果、翻倒的香炉。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村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引起新一轮的尖叫浪潮。湿透的红嫁衣下摆拖过地面,在扬起的尘土中留下一条蜿蜒的、泥泞的暗红痕迹,如同一条通向地狱的血路。
终于,“我”站定在村长面前。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仰着头,浑浊的老眼因极致的恐惧而布满血丝,倒映着“我”俯视的身影。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条离水的鱼。
“我”缓缓地弯下腰,那张属于穗儿、却浸透了秀娥百年怨毒的脸庞,一点点贴近村长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冰冷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认得…这身红吗?”那锈铁般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村长的耳膜,“一百二十年前…秀娥…也穿着它…被你们…活埋…”
村长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浑身筛糠般的颤抖猛地停滞了一瞬,仿佛被这尘封百年的名字直接击中了灵魂最深的恐惧。他的嘴唇剧烈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呃…呃…”声。
“我”伸出手,那只轻易捏碎骨头、洞穿木柄的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扼住了村长枯瘦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老迈的身体悬在半空,徒劳地踢蹬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窒息声,脸迅速由灰白涨成骇人的猪肝色。
“你们…用活人…压了她…一百二十年…”那声音贴着村长的耳朵响起,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恨意,“现在…该你们下去…当她的垫脚石了!”话音未落,“我”的手臂猛地发力,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将手中挣扎的老朽躯体狠狠掷向那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枯井!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某个村民的尖叫划破混乱的夜空。
“噗通!”沉闷的落水声从井下传来,干脆利落,瞬间淹没了所有杂音。
混乱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刚刚吞噬了村长的枯井。死寂,比刚才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死死压了下来。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像无数细小的黑色幽灵在无声起舞。
“我”缓缓地站直身体,立在井沿。破烂的红嫁衣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微摆动,如同招魂的幡。脸上,那抹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笑容,在暮色四合的最后一点余晖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森然。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僵在原地、如同被冻住的羔羊般的村民。每一个被这目光触及的人,都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浑身剧颤,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祭典…”那锈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告,“…现在开始。”
“一个…也跑不了。”冰冷的宣告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彻底的、歇斯底里的崩溃!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互相推搡践踏的声音混合成一片绝望的浪潮,疯狂地向村子的方向涌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刚才还人声鼎沸的祭井之地,转眼间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祭品、翻倒的器物,还有那个孤零零站在井边的、湿漉漉的红色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守望着它的猎场。
夜风更大了,卷着枯叶和纸灰,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场地。
“我”缓缓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些奔逃的蝼蚁。视线落在了那口刚刚吞噬了村长和那个壮汉的枯井上。幽深的井口,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独眼,回望着“我”。
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潜伏在意识深处的“我”——穗儿——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事情。
“我”迈开脚步,走向井沿。一步,一步,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非人的僵硬感。湿透的破烂红裙下摆拖过冰冷的井口石头。接着,“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下了腰。湿漉漉的、如同水草般的长发垂落下来,几乎要触碰到井口粗糙的边缘。
“我”的脸,一点点地,探向了那深不见底的井口黑洞。仿佛要看清井下的景象,又仿佛只是…在凝视自己的倒影。
井下的黑暗浓稠如墨。只有井壁深处渗出的、极微弱的一点水光,勉强映照出一点模糊的轮廓。一张脸,在晃动的水影中浮现。
那是穗儿的脸。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嘴唇毫无血色。但下一瞬,那水中的倒影似乎扭曲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穗儿惊恐无助的眼神。那里面,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无尽怨毒与冰冷的深渊!那眼神,赫然就是井底石穴中,秀娥那双被淤泥填满的、唯有瞳孔凝聚着幽冷寒光的眼睛!属于穗儿的嘴角,在水影中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勾出一个和井边站立的“我”脸上如出一辙的、冰冷而森然的诡异笑容!
不!那不是倒影!那是被困在井底最深处、那片幽蓝水洼旁的…穗儿真正的意识!透过这晃动的水影,如同隔着地狱的牢笼,绝望地回望着占据了她躯壳的恶鬼!
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那个被困在身体角落、真正的穗儿!我拼命地想呐喊,想挣扎,想夺回哪怕一丝一毫的控制权,但意识如同沉入了最深的冰海,被无边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死死封冻,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影中“自己”那张脸上,秀娥的怨毒笑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
井沿边,占据着我身体的秀娥,似乎也看到了水影中的景象。她(或者说“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两块锈铁摩擦般的低沉笑声。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无尽的冰冷和一种终于掌控一切的残酷满足。
她直起了腰,不再看那口幽深的井。破烂的红嫁衣在渐起的夜风中猎猎作响。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陷入一片混乱、火光与惨叫开始零星升起的村庄方向。
占据我身体的意念,那属于秀娥的冰冷意识,如同无形的潮水,裹挟着百年的恨意和此刻掌控一切的残酷快感,轰然席卷了我残存的意识。一个念头,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刻,带着绝对的支配力:‘看好了,穗儿。’
占据着我视野的,是混乱村庄的剪影。而在视野的角落,在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幽暗的水面上,我真正的意识看到的,却是一张倒影的脸——那张属于我的脸上,正凝固着一个绝不属于我的、来自深渊的森然微笑。
‘这口井’,秀娥的意念带着毁灭的冰冷回响,宣告着最终的开场,‘现在,轮到我们了。’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