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娘,生怕这只是一个脆弱的幻梦。“娘!您快坐下!别累着!我来!我来!”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娘顺从地让我扶着,在炕沿坐下,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小屋里短暂的、带着病气的温馨。是隔壁王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夸张的惊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哎哟喂!出大事了!你们听说了没?陈三!那个天杀的恶霸陈三!他不见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狂喜的余温瞬间冻结。
王婶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土墙,清晰地灌入耳中:“昨晚还有人看见他在村东头李寡妇家院墙外转悠呢!今儿一早,他那几个狗腿子去拍门,拍得震天响也没人应!撞开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被褥都凉透了!值钱家伙什儿倒是一件没少!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蒸发了!你们说邪门不邪门?”
屋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充满了惊疑和一种压抑的兴奋。
“该!报应!老天爷开眼!”
“嘘!小声点……别是他惹了不该惹的……”
“能去哪?他那德行,仇家可不少……”
“会不会是……被山里的东西给叼走了?”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扶着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娘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抬起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陈三……消失了?就在昨夜?就在我对齿井许下愿望之后?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井边石碑上那四个血淋淋的字——“以牙还牙”——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脑海里。
“阿生?你手怎么这么凉?抖什么?”娘的声音带着担忧。
“没……没事,娘。”我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可能……跑得太急了,有点……有点冷。”我扶着娘躺下,给她掖好破旧的薄被,强作镇定地说:“您好好歇着,我……我出去看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留下娘在炕上发出几声微弱的咳嗽。
屋外,阳光刺眼。村人们还在热烈地议论着陈三的离奇失踪。我站在人群边缘,身体却像浸在冰窟里。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枯骨林那粘稠的磨牙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伴随着陈三那张狞笑的脸。那口井……它取走的“代价”……难道就是陈三?
接下来的两天,娘的身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自己下地走动几步,胃口也好了些,甚至能喝下小半碗我熬的稠粥。她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彩在顽强地持续着,像一个奇迹。每次看到娘倚在门框边,眯着眼感受那一点点微弱的阳光,我的心头就涌起一阵滚烫的酸楚和庆幸。齿井的应验,像一剂强行注入的强心针,支撑着我刻意忽略掉心底深处那不断扩大的、冰冷的不安。
然而,那不安并未消失,而是转换了形态,开始在我的口腔里扎根、生长。
最初是持续的、隐隐的胀痛,从牙床深处传来,如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而坚定地顶撞着骨头。我以为是连日奔波、担惊受怕上了火,拼命灌凉水也无济于事。紧接着,嘴里那股铁锈般的腥气越来越浓重,无论怎么漱口都无法驱散。吃饭时,牙齿咬合间会传来一种陌生的酸涩感和奇怪的阻力,仿佛口腔里突然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碍事。
到了第二天夜里,那胀痛变得尖锐而剧烈,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同时扎刺着我的牙龈。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那疼痛如同活物,随着心跳一阵阵搏动,直冲脑门,搅得人根本无法入睡。黑暗中,枯骨林里那亿万牙齿摩擦的“窸窣”声仿佛又回来了,就响在我的枕边,我的嘴里。
第三天清晨,我在一阵难以忍受的麻痒和刺痛中醒来。嘴巴里又干又涩,那股腥甜的铁锈味浓烈得令人作呕。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扑到了墙角那半盆浑浊的洗脸水前,水面微微晃动,勉强映出我扭曲变形的倒影。
我咧开嘴,清晨昏暗的光线下,水面倒映的口腔深处,上排牙龈根部,赫然多出了三颗牙齿!它们绝非正常萌出的新牙!位置异常靠后,紧邻着臼齿,形状尖锐细长,如同野兽的獠牙!颜色是死气沉沉的惨白,与周围我原本略微发黄的牙齿格格不入,白得刺眼,白得瘆人!牙尖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似乎闪烁着一点冰冷的、金属般的寒芒!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那形状!那突兀的、带着恶意的弯曲弧度!我绝不会认错!陈三!这分明是陈三那口标志性的、令人憎恶的獠牙!他每次咧开嘴狞笑,露出那几颗尖牙恐吓乡邻时,那丑陋的模样我刻骨铭心!
“呃……”一声压抑的、濒死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来。镜子里的那张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扭曲成一张惊恐到极致的面具。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僵,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牙齿!陈三的牙齿!长在了我的嘴里!那口井……它所谓的“以牙还牙”……
无边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抬手,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求证欲望,摸索着探向口中那三颗新生的、冰冷坚硬的异物。
指尖的皮肤,终于触碰到了其中一颗最尖锐的獠牙。
触感冰凉、坚硬、带着一种不属于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滑腻。
就在指尖与那冰冷的齿尖接触的刹那——“轰!”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海最深处炸开!眼前的一切景象——昏暗的土屋、晃动的水盆、我惊恐的倒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扭曲、破碎、消失!
黑暗。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带着泥土特有的、湿冷的腥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我被包裹着,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换来更多呛人的泥土涌入鼻腔和喉咙,带着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恐惧!一种纯粹的、灭顶的、濒死的恐惧!比枯骨林的阴森更甚百倍!这恐惧不是我的,却像剧毒的汁液,瞬间注满了我的每一条神经!
视野……不,是感知的碎片,像被撕裂的画卷,强行塞入我的意识:一片熟悉的河滩……浑浊的水……岸边的芦苇……不!这不是我的记忆!
视角很低……像个孩子的身高……一只沾满泥污的、属于孩童的手,正死死地揪着另一个孩子的头发,蛮横地往冰冷的河水里按去!被按在水里的孩子拼命挣扎,水花四溅,发出模糊不清的呛咳和呜咽。揪头发的手……那手背上有一道清晰的、被石子划破的旧疤……我认得!那是陈三小时候欺负我时,被我情急之下用石头砸的!
画面猛地一闪,如同坏掉的灯。
变成了一张狞笑的、少年的脸——我的脸!那张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和轻蔑,对着地上蜷缩的身影吐口水:“呸!没爹的野种!也配跟老子抢?”……那是……那是十二岁那年,我因为陈三抢了我好不容易从货郎那换来的麦芽糖,愤怒地把他推倒在地……
无数碎片!带着陈三视角的、强烈的情绪烙印——愤怒、屈辱、嫉妒、被轻贱的怨恨、扭曲的报复欲……如同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其中一幕最为清晰:冰冷的泥土不断砸落下来,打在脸上,身上。视线被黑暗和泥土彻底淹没。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灌满土腥。无边的、彻底的绝望和怨毒,如同黑色的毒藤,在濒死的意识里疯狂滋长。一个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在灵魂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嘶吼:“我的牙……我……诅……咒……”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獠牙,仿佛骤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猛地灼痛了我的手指!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我像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推开,整个人向后踉跄跌倒,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屋顶簌簌落下灰尘。我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抠进脸颊的皮肉里,浑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磕碰,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咯咯”声。
嘴里那三颗新生的尖齿,在剧烈的颤抖中,刮擦着我的舌头和口腔内壁,带来一种冰冷、坚硬、异物感十足的摩擦痛楚。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提醒我它们的存在——那来自陈三的、带着被活埋前无尽怨毒的獠牙!
我尝到了血腥味,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指甲抠破了脸皮。但那点微末的疼痛,远不及脑海中残留的、来自陈三的濒死窒息感和滔天怨念带来的恐惧万分之一。
枯骨林……齿井……那口由无数牙齿砌成的、蠕动的邪物……它实现了我的愿望,让娘亲奇迹般地好转。但它索取的代价,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运”或“寿命”!
它索取的,是“牙”!
以牙还牙!
它用陈三的命,换了我娘的命。而此刻,陈三那口带着他生前最后怨毒诅咒的牙齿,竟如同活物般,扎根在了我的血肉之中!
那井壁上的亿万颗牙齿……它们的主人……难道都是……都是这样被“交换”掉的牺牲品?一个愿望,一条性命?用他人的血肉和牙齿,作为实现愿望的柴薪?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猛地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嘴里那三颗尖牙刮过下唇,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和强烈的异物感。呕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那股浓烈的铁锈腥气却更加顽固地萦绕在口腔深处,挥之不去。
窗外,天光似乎又亮了一些。村里隐约传来几声鸡鸣狗吠,寻常得令人心碎。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目光死死盯着墙角那半盆浑浊的脏水。水面微微晃动,倒映出屋顶破洞透下的一小片惨淡天光,也模糊地映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娘的咳嗽声,虚弱而压抑地,从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那声音,曾经是我绝望深渊里唯一的救赎和希望。如今听在耳中,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一下下缓慢地切割着我的心脏。
每一丝咳嗽声,都仿佛在提醒我,这“生”的重量,是用什么换来的。
我该怎么办?这长在我嘴里的、属于死人的牙齿……它们仅仅是开始吗?齿井……它那“以牙还牙”的法则……真的已经终结了吗?那口深藏在枯骨林深处、由无尽怨毒和牙齿构成的怪物……它会就此满足吗?
指尖残留着触碰那冰冷獠牙时的剧痛和幻象带来的冰寒。我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同那三颗新生的、诅咒般的尖牙,一起捂住。仿佛这样,就能捂住那即将破口而出的、绝望的呜咽,就能堵住那口井透过牙齿传递而来的、无声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