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猩红瓮(2 / 2)

天,越来越旱了。

头一年,只是田里的收成薄了些。第二年,村口那条养活了几辈人的小河就见了底,河床龟裂出巨大的、狰狞的伤口。到了这第三年,老天爷算是彻底翻了脸。日头像烧红的烙铁,天天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干渴的土地。云?一片像样的云都没有。天空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死气沉沉的灰白。田地彻底荒芜,裂开的口子能伸进去小孩的拳头。井水一天比一天难打,浑浊得带着土腥味。树皮被剥光了,草根被挖尽了,整个村子像一片巨大的、奄奄一息的枯叶,在灼热的风里发出绝望的呻吟。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泥土的气息,而是一种焦糊的、死寂的味道。人和牲畜都蔫蔫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灰翳,那是饥饿和干渴共同熬出来的绝望。

“水…水…”隔壁李婶家的小孙子,才四岁,整日整夜地哭嚎,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无神的大眼睛。那哭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啦…真的一滴都没啦…”王老五靠着自家门框,有气无力地对着苍天嘟囔,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他手里攥着个空瘪的羊皮酒囊,那是他最后的念想,曾经能灌下三斤烧刀子的汉子,此刻连一滴浑浊的井水都成了奢望。酒?那早已是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了。村里的酒,无论是藏在床底的陈酿,还是埋在地下的土烧,早在这无休止的旱魔煎熬下,被一滴一滴、一碗一碗地舔舐干净了。酒气,彻底从这个濒死的村落里消失了。

这天傍晚,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像扣在蒸笼里。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干涸的河沟里勉强刮了小半桶泥浆水回来,累得几乎虚脱。刚把那桶珍贵又浑浊的水倒进灶房的大水缸,正要盖上沉重的木盖子,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我猛地僵住,以为自己累出了幻觉。

但那震动又来了!这一次更清晰,带着沉闷的、如同心跳般的节奏——“咚…咚…咚…”不是来自脚下松软的泥土,而是…来自更深、更幽闭的地方!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了灶房角落——那个地方!那个曾经被我当作依靠、无数次瘫倒在其旁边的巨大酒缸!它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忘的黑色巨人,蹲在阴影里,缸口盖着厚厚的、落满灰尘的木板盖子。

“咚…咚…咚…”那沉闷的撞击声,正是从这巨大的酒缸内部传来!清晰,有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长久地禁锢在那黑暗的瓮中,此刻,正用它沉重而固执的头颅,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击着坚硬的缸壁!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爬满整个脊背,汗毛根根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回响,几乎盖过了缸里传来的异动!

一个被刻意遗忘、深埋了三年的画面,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惧,猛地撕裂记忆的封尘,清晰地撞入脑海——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黑陶盒!那条被“赛华佗”取走、放进去的、半透明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金线!那个郎中临走时,最后投向我家灶房角落、投向那个空酒缸的、意味深长的一瞥!

“酒虫…酒虫…”我失神地喃喃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个名字,那个我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此刻带着全新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寒意,重新攫住了我!

它不是被取走了吗?它不是被带走了吗?那郎中…他把它…放进了哪里?!

“咚!!!”缸里猛地传来一声更沉重、更狂暴的撞击!整个沉重的陶缸都似乎随之震动了一下,缸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厚厚的木板盖子边缘,簌簌地落下几缕积年的灰尘。

不能再等了!

一股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某种宿命般的冲动攫住了我,压倒了四肢的冰冷麻痹。我猛地扑到墙角,双手死死抓住那盖在酒缸上的沉重木板边缘!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呛进喉咙,我也顾不上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上青筋暴起。

“嗬——!”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沉重的木板盖子被掀开,翻滚着砸在旁边的泥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扬起大片的尘土。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酒糟、浓烈土腥和某种…活物腥臊的怪异气味,如同沉睡了千年的恶兽吐息,猛地从敞开的缸口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灶房!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捂住口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借着灶房破窗外透进来的、昏黄暗淡的最后一点天光,我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颤抖着向那幽深的缸口内望去——没有预想中的巨蟒,没有狰狞的怪兽。

缸底,盘踞着一团东西。

它似乎…长大了?那条曾经只有小指长短、半透明的淡金色“金线”,此刻竟变得如同成年男人的手臂般粗细!它的身体不再是纯粹的半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粘腻的暗金色,上面布满了虬结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微微搏动着,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潮湿的金属光泽。它不再是软塌塌的一条,而是盘踞着,一圈圈堆叠在缸底,像一团巨大而诡异的金色绳结。最顶端,似乎有一个微微的隆起,像一个尚未成形的头颅,在那里缓慢地、沉重地蠕动着。每一次蠕动,都带动着整个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缸壁随之发出沉闷的“咚”声。

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和空气惊扰了。那隆起的“头部”猛地转向我这边!没有眼睛,没有口鼻,只有一片光滑、粘腻、令人心底发寒的暗金色表皮。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饥饿、充满了无边怨毒和毁灭气息的“注视”,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地刺穿了我的身体!

就在我被这缸中邪物骇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一阵极其诡异的声响,从灶房破窗外、从院墙外、从整个死寂的村落四面八方,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那不是风声,不是虫鸣,也不是垂死者的呻吟。那是…一种声音。一种无数牙齿在疯狂地、急促地互相叩击、摩擦的声音!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这声音起初细碎而杂乱,如同千万只老鼠在同时啃噬着什么。但很快,它们汇聚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疯狂!像无数细小的冰雹敲打着枯死的树叶,像无数白骨在深夜里互相碰撞!

一种比看到缸中怪物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脖子,如同生锈的机器,一点点挪到灶房那扇破败的、糊着破烂窗纸的木窗前。

窗纸早已破了大洞。我凑近其中一个破洞,向外望去。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村落上空。然而,就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我看到了…光。

不是灯火的光。是无数双眼睛!

在邻居低矮的院墙头,在对面屋子的破窗后,在村道的拐角阴影里…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那绝不是人眼在夜里的反光!那是一种…妖异的、猩红色的光点!密密麻麻,如同盛夏荒野里骤然升起的、嗜血的萤火虫群!每一对猩红的光点都在微微晃动、急促地闪烁着,伴随着那令人头皮炸裂的、无处不在的“咯咯咯”的牙齿叩击声!

那些眼睛…王老五?李婶?翠花?…是村里的人!那些和我一样,熬干了血肉、耗尽了存粮、早已滴酒不沾的…人!

他们藏在黑暗中,无数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穿透了黑暗,穿透了薄薄的墙壁,全部聚焦在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聚焦在我身后,那个敞开的、散发着浓烈怪味的酒缸方向!

我猛地回头,再次看向缸底那盘踞的、蠕动的巨大暗金色怪物。那郎中冰冷的话语,如同诅咒般,在三年前那个恶臭弥漫的夜晚响起,此刻却带着醍醐灌顶般的、令人绝望的真相,狠狠砸进我的脑海:“一旦你破戒,哪怕只抿一小口,它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味儿,循着你的气息爬回来!”酒虫…酒虫…原来它从来不是我的病根!

它是饵!是锁!是这个村庄、这群被某种更古老、更恐怖的东西寄生的“人”,最后一道封印!那郎中取走的不是祸根,是钥匙!是镇住这口“酒缸”的符咒!他带走了符咒,却把钥匙…把这条饥饿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饵”,留在了这口最深的“瓮”里!

三年大旱,耗尽了一切酒水,也耗尽了压制它们的最后一丝力量。当村里最后一丝酒气断绝,当这锁链失去了维系的力量,当这饵食的气息再也无法被掩盖…

门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咯咯”叩齿声,窗外那无数双在黑暗中亮起的、贪婪的猩红眼睛,还有缸底这条因饥饿和怨毒而躁动不安、散发着致命诱惑气息的“酒虫”。

原来清醒比醉酒更痛苦,是因为清醒让我看清了这口瓮,看清了瓮外早已围满的、流着涎水的怪物,也看清了自己…就是那最后一点诱饵!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窗外无数双猩红的眼睛,面向那口幽深的酒缸。缸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酒糟与活物腥臊的怪味。缸底,那盘踞的暗金色怪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蠕动的频率加快了,暗红色的“血管”搏动得更加急促,无声的怨毒和贪婪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

门外,指甲刮擦木板的“咯吱”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刺耳,像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同时拉扯着神经。院墙外,压抑的、非人的嘶吼和牙齿疯狂叩击的“咯咯”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合鸣,步步紧逼。

我向前挪了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掠过灶台边——那是我平日劈柴用的斧头,厚重的木柄,冰冷的铁刃,在昏暗中泛着一点微光。

杀?杀了缸里这东西?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起。可杀了它,门外那些被彻底激发的“东西”呢?它们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把我和这个村子撕得粉碎!没有这饵食的气息牵制,它们的疯狂只会瞬间达到顶点!

那郎中的话,带着无尽的嘲讽,再次在耳边炸响:“一旦你破戒…它循着你的气息爬回来!”戒…我戒的是酒,却从未真正摆脱这“气息”!我本身就是这“瓮”的一部分,是这饵食的一部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混杂着某种近乎荒谬的明悟,猛地攫住了我。原来所谓的“得救”,不过是换了个更深的牢笼。所谓的清醒,不过是提前看清了行刑的日期。

缸底的怪物似乎不耐烦了,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挣,沉重的缸体随之剧烈一晃,发出沉闷的“嗡”声!一股更浓烈的、带着腥甜酒气的恶风从缸口喷出。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绝望、恐惧和某种尘埃落定般死寂的空气,灼痛了我的肺腑。我伸出颤抖的手,不是抓向斧柄,而是越过它,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上了那冰冷粗糙的巨大酒缸缸沿。指尖传来陶土粗粝的质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微弱搏动。

门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裂。

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黑暗中无数双逼近的、猩红的、贪婪的眼睛。然后,我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冰冷的缸沿!

粗糙的陶土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身体悬空,随即猛地向下一坠!

“噗通!”

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浓烈怪味的液体瞬间将我包围!那不是水,更像是某种腐败的油脂混合着陈年酒糟的泥浆,冰冷刺骨,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甜酒气和土腥味。我沉了下去,沉入一片绝对的、粘稠的黑暗。

缸底那盘踞的、滑腻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巨大身躯猛地缠绕上来!那力量大得惊人,像无数条冰冷的铁索瞬间收紧,勒得我骨头咯咯作响,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出!冰冷滑腻的触感紧贴着我的皮肤,上面虬结的、搏动着的暗红色“血管”传来诡异的温热感。

浓烈的、足以熏死人的酒气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口鼻,几乎让我窒息。那隆起的、没有五官的“头部”猛地凑近我的脸!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怨恨、狂喜和纯粹吞噬欲望的冰冷“意识”,如同实质的冰水,狠狠灌入我的脑海!

“呃…”极度的痛苦和窒息让我本能地挣扎,手脚在粘稠冰冷的液体里徒劳地划动。冰冷的液体呛进喉咙,带着浓烈的腥甜,像灌下了一口混合着铁锈和腐败血液的酒。

就在这濒死的绝望挣扎中,一个模糊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念头,如同水底最后升起的一个气泡,浮现在意识深处:原来…这才是我的归宿…和我的酒虫…永远地…锁在一起…

滚烫的眼泪,混杂着无法抑制的痛苦和一种荒谬的释然,从我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紧紧缠绕着我的、那滑腻冰冷的暗金色躯体上。

就在泪珠接触它冰冷表皮的瞬间——那原本疯狂缠绕、带着纯粹毁灭欲望的巨大躯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怪异的感应,如同电流般,顺着那冰冷滑腻的接触点,瞬间传遍了我被勒得快要散架的身体,也传入了我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痛苦,也不是怨恨。

那感觉…像是一声跨越了漫长时空的、沉重而疲惫的…叹息?又像是一把锈蚀了千年的巨锁,在锁芯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缸底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粘稠中,那怪物隆起的、光滑的“头部”位置,毫无征兆地,猛地裂开了两道细长的缝隙!缝隙深处,骤然亮起两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芝麻粒大小的、猩红的光芒!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