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痕(2 / 2)

“我只是想问问你,”裴玄度放下茶杯,目光紧紧锁着她,“那天在洛水边,你为何要跑?”

“我不跑,难道要留下来恭喜裴大人步步高升,即将迎娶相府千金吗?”清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

“清辞,”他忽然放软了语气,叫了她的名字,“有些事,并非你想的那样。”

“哦?”清辞挑眉,“那是怎样?难道裴大人想说,你对我并非逢场作戏?难道你想说,你那日在裴府说的话都是假的?”

裴玄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清辞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可笑:“裴大人说不出来了?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的过错?你身居高位,前途无量,自然不会记得我这个被你弃之如敝履的罪臣之女,更不会记得……我们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刺穿了她自己,再刺向他。

裴玄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你……你那天是因为……”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那天为何脸色苍白,为何捂着小腹,为何那般绝望。原来,她不是在赌气,不是在任性,她是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那个他甚至不知道存在过的孩子。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她那天在裴府倔强的眼神,想起她转身离去时踉跄的脚步,想起她咳出的那抹刺目的红……原来,他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还在对她说那样冰冷的话,还在用那样残忍的方式逼她。

“是。”清辞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就在你说要送我五百两银子,让我永远离开长安的那天,我的孩子没了。裴玄度,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不……不是的……”裴玄度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他,是他的冷漠,他的绝情,将她和孩子逼上了绝路。

他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看着她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绝望,忽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权势,地位,前程——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得到了全世界,却永远地失去了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清辞,我……”他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不必说了。”清辞打断他,站起身,“裴大人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周掌柜一家是无辜的,希望裴大人言而有信,不要为难他们。”

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力气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

“清辞,别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这是清辞从未听过的语气,“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清辞的心猛地一颤。机会?他还想给她什么机会?是再被他伤一次的机会吗?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裴玄度,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从你说‘逢场作戏’的那天起,从我的孩子没了的那天起,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错了,清辞,我真的知道错了……”裴玄度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慌乱,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像看着即将流逝的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原谅我……”

“原谅你?”清辞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原谅你,谁来原谅我的孩子?谁来偿还他的命?”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在裴玄度的心上。他僵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后退,看着她拉开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他想追上去,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是啊,他怎么能奢求她的原谅?他欠她的,欠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是一条命,是一辈子的愧疚,怎么可能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

雅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暮色渐渐浓重,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桌上的那杯新茶,还冒着热气,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冻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缓缓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那种明知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绝望,比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清辞走出望云楼,晚风一吹,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不会再为他流泪,可刚才他眼中的痛苦和慌乱,还是像针一样,刺得她心口发疼。

但她知道,不能回头。

一步都不能。

她失去的孩子,她破碎的心,都在提醒着她,这个男人,是她此生最大的劫难。

她加快脚步,朝着周家小院的方向走去。洛阳的夜色越来越浓,路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映着她单薄的身影,像一株在寒风中挣扎的野草,渺小,却倔强。

而在望云楼的雅间里,裴玄度静静地蹲在地上,直到夜深人静,直到桌上的茶彻底凉透,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清辞……我的清辞……”

原来,有些伤口,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愈合。

原来,有些错过,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