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草(2 / 2)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藏在枕头下的银簪,她夜里偷偷的哭泣,她看他时躲闪的眼神,她最后悬在房梁上的平静……

“她……她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林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秋风里的落叶。

老郎中想了想,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好像是你回来前几天吧。她给你爹买了副好药,说你快回来了,得让你爹好起来,能跟你说说话。她还问我,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忘了些事……我说没有,她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忘了些事。

她是想忘了那些屈辱,忘了那些不堪,忘了她为了这个家,失去的一切。

可他,却用她最想忘记的事,将她推入了深渊。

林生猛地站起身,像疯了一样往村西头跑。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跑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膝盖磕在地上,渗出血来,他也浑然不觉。路上遇到打招呼的村民,他也视而不见,眼里只有一个方向——乱葬岗。

他要去她的坟前。

他要告诉她,他知道了。

他要跟她说声对不起。

可当他跑到乱葬岗,站在那片荒草丛生的地方时,却傻了眼。

这里早已看不出哪里是坟,哪里是地。风吹过,野草疯长,齐腰深,绿得发黑,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他记得她被埋在靠近那棵歪脖子树的地方,可他找了半天,只看到一片茫茫的野草,连那个小小的土堆都不见了——或许是被野狗刨了,或许是被雨水冲平了,谁知道呢?

“苏晚……苏晚……”他跪倒在草地上,疯了一样扒开野草,手指被草叶划破,渗出血来,和泥土混在一起,“你在哪?你出来啊!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你出来啊!”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风吹过野草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迟来的忏悔。

他趴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哭声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悔恨。他想起她刚嫁过来时,穿着红嫁衣,怯生生地叫他“当家的”;想起她在田埂上劳作的身影,汗水浸湿了衣衫;想起她在灯下给他缝袜子,针脚细密;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的心。

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句对不起。

他欠她一条命,欠她一个清白,欠她一辈子的安稳。

可他什么都给不了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光洒在乱葬岗上,泛着惨白的颜色。

林生跪在那里,直到哭声嘶哑,直到浑身冰冷,直到再也没有力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黑了,只有屋里还亮着灯。王氏听见动静,走出来开门,看见他一身泥土和血污,吓了一跳:“当家的,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

林生没理她,径直走进屋。

婆婆抱着已经睡着的福满,看见他这副样子,皱着眉问:“你这是咋了?跟人打架了?”

林生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公公。

公公放下手里的旱烟袋,看着他,眼神复杂,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你都知道了?”

林生点了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爹,娘,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婆婆别过脸,声音有些躲闪:“告诉你又能怎样?那事……总归不好听。再说,你那时候刚回来,脾气躁……”

“所以你们就看着她受委屈?看着她死?”林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愤怒,“她是为了你们才……才……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公公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得像块石头:“是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可那时候,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林生惨笑一声,笑声里全是泪,“是啊,你们没办法,所以就看着她被唾沫淹死,看着她被我逼死!你们心安理得地吃着她用尊严换来的粮食,穿着她用血泪换来的衣服,现在……现在还抱着我的儿子,享受着天伦之乐!你们就不怕她晚上来找你们吗?”

“林生!”婆婆厉声喝道,眼里却有了泪,“你胡说什么!她已经死了!”

“死了?”林生指着门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死了也被你们扔在乱葬岗,连个碑都没有!她用命换来的一切,都成了你们的!她图什么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

王氏站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怀里的福满被惊醒,开始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划破了屋里的死寂。

那一晚,林家没有再熄灯。

林生坐在院子里,一夜未眠。月光洒在他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霜。他看着那间紧锁的偏房,看着院角的老槐树,心里像被火烧一样疼。

他知道,有些债,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

而他,余生都将活在这场迟来的忏悔里,被野草一样疯长的愧疚,牢牢缠住,直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