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霜重露寒。
黎尔套好骡车,林玉漱抱着还在打哈欠的荷姐儿上了车,周铭佑也默默地爬了上去。
骡车驶出宣府城东门,再次踏上通往京城的官道。
这一次,道路明显宽阔平整了许多,夯土坚实,路旁甚至还有浅浅的排水沟渠。
虽然依旧是满目秋日的萧瑟,但沿途的村落明显密集起来,炊烟袅袅,田垄阡陌的痕迹也清晰可辨。
偶尔能看到身着统一号衣的驿卒骑着快马飞驰而过,传递着来自帝国心脏的政令。
秩序,如同无形的网,随着车轮的前行,一点点收紧、清晰起来。
关卡多了起来,但盘查也相对规范,只要路引齐全,缴纳少许的“过路钱”,便能顺利放行。
黎尔那张新办的、盖着宣府府衙大印的路引,此刻成了畅通无阻的凭证。
每一次递出路引时,周铭佑的心都微微提起,直到守关兵丁挥手放行,才悄然落下。
他看向黎尔和林玉漱的眼神,更多了一份复杂的感激和庆幸。
走了六七日,地势逐渐开阔平缓。当骡车攀上一道漫长平缓的土坡,站在坡顶向前望去时——
一片浩瀚无垠、沃野千里的巨大平原,如同铺展在天地间的巨幅画卷,在冬日的晨光下骤然呈现!
平原之上,阡陌纵横如棋盘,村落星罗棋布,炊烟袅袅。
而在那视野所能及的、天地相接的最远方,一道由无数巍峨连绵的暗青色山峦组成的巨大屏障,如同巨龙盘踞,拱卫着平原的中央!
在平原中央最核心的位置,一片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由无数建筑汇聚而成的巨城,正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之中!
无数的屋宇楼阁,层层叠叠,如同起伏的波涛,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金色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如同巨龙身上熠熠生辉的鳞片。
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街道,如同巨兽的血管,将这座庞大的城市连接成一个整体。
更远处,一面巨大无比的、明黄色的旗帜,在皇城的方向高高飘扬,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份统御八荒的磅礴帝气!
京师!
大乾王朝的心脏,权力与财富的终极象征,亿万黎民仰望的中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周铭佑的心口!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眼睛瞪得溜圆,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家!母亲、父亲!他终于回来了!
一路的颠沛流离,黑石峪的血腥截杀,荒野中的挣扎求生……所有的恐惧、疲惫、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声哽咽冲破喉咙,只有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
荷姐儿也看呆了,小嘴张成圆圆的“o”形,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这从未想象过的宏伟景象全部装进去:“娘……好大……好亮……好多房子!”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林玉漱的衣襟,激动得小脸通红。
林玉漱抱着女儿,静静地望着远方那座沐浴在金光中的庞然巨城。
她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映着京城的恢弘与遥远路途的尘埃。
寻亲之路依旧渺茫如雾,身边的小公子即将回归属于他的位置,而她和黎尔、荷姐儿,也即将踏入这权力与风暴交织的旋涡中心。
骡车驶下土坡,汇入通往京城的、越发宽阔繁忙的官道。
车流、人流明显密集起来。拉着货物的沉重牛车,装饰华丽的马车,骑着高头大马、挎着腰刀的骑士,挑着担子的行脚商人,背着包袱的书生……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百川归海,向着那座光芒万丈的巨城汇聚。
秩序愈发森严。
每隔十里左右,便设有巡检司的关卡,兵丁盔甲鲜明,检查路引,盘问货物,收缴“厘金”(过路税)。
黎尔那张宁省宣府签发的路引,成了最有效的通行证。
每一次递出,兵丁只是略扫一眼上面的府衙大印和“黎尔”、“林玉漱(妻)”、“方佑(侄)”的字样,便挥手放行。
越靠近京城,那份属于帝国核心的威仪和繁华便越是清晰可感。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连绵的皇庄、勋贵的别院、气派的寺庙道观。
路边的茶棚酒肆也多了起来,飘散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和喧闹的人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牲口、脂粉、香料和食物热气的、独属于大都市的复杂气息。
终于,在离开宣府后的第七天晌午,当骡车随着庞大的人流车流,缓缓驶过最后一道护城河上的巨大石桥时,那座顶天立地的巨大城池,终于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完全呈现在他们面前!
京城!
城墙!高耸入云!
那是由无数块巨大的、打磨得极其平整的青黑色城砖垒砌而成,墙体向两侧延伸,墙体底部宽厚如山基,向上微微内收,呈现出完美的收分,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稳固感和力量感。
墙体表面布满了岁月和战火留下的斑驳痕迹,箭孔、刀痕、烟熏火燎的黑色印记……如同巨兽身上古老的伤疤,无声诉说着这座帝都所经历的沧桑。
城墙之上,垛口如同巨兽口中森然的利齿,密密麻麻,连绵不绝。每隔百步,便耸立着一座更加高大雄伟、如同小型堡垒般的城楼!
巨大的城门洞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吞噬着源源不断涌入的人流车流。
城门之上,高悬着巨大的匾额,以遒劲的金色大字书写着这座城门的名字——他们走的西门,名为“阜成门”。
城门两侧,身着明亮山文甲、头戴红缨盔、手持长戟或腰挎长刀的禁军士兵,如同钢铁浇铸的雕像,分列两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入城之人。
那份肃杀凛冽的军威,让喧嚣的人声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排了将近一个时辰,骡车才终于蠕动到了巨大的城门洞前。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城门洞内壁厚实阴冷,高达数丈,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
洞顶呈拱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巨大防御装置的痕迹。
地面铺着巨大的石板,被无数车轮马蹄磨得光滑如镜。
空气里混合着汗味、牲口味、尘土味和一种千年古城特有的、阴凉潮湿的气息。
一名穿着低级军官服色、留着络腮胡的城门吏走上前,懒洋洋地伸出手:“路引!户籍牌!车上装的什么?”
黎尔沉默地递上三份路引和那块刻着“宁省宣府”字样的户籍牌。
林玉漱掀开车帘一角,露出车厢内部:“官爷,都是些逃荒带的行李,还有些路上买的粗粮布匹,给孩子们安身用的。”
城门吏接过路引和木牌,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目光在“黎尔”、“林玉漱(妻)”、“宁省宣府”等字样上掠过,又瞥了一眼车厢内堆放的、用油布盖着的包裹,以及裹着头巾的林玉漱和她怀里好奇张望的荷姐儿,还有旁边穿着粗布新衣、低着头的周铭佑。
没发现什么违禁品,也看不出什么油水。
“宁省来的?逃荒的?”城门吏的语调带着一丝京城人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懒散,“行了,进去吧!记住,京城重地,安分守己!别惹事!”
他挥了挥手,将路引和木牌丢还给黎尔。
黎尔接过,重新揣好。
他一抖缰绳。
“驾!”
老骡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终点的气息,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奋力拉动车轮。
车轮碾过最后一块光滑的青石板,终于,完全驶出了幽深高耸的城门洞!
庞杂而鲜活的生命力,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将小小的骡车彻底吞没!
商贩们此起彼伏、带着独特京腔韵味的吆喝声,如同比赛般一浪高过一浪:
“冰糖——葫芦儿——!又脆又甜——!”
“刚出炉的热乎包子——!肉馅儿大包子——!”
“磨剪子嘞——戗菜刀——!”
“胭脂水粉——上好的扬州货——!”
“算灵卦——看流年——!”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马蹄敲击地面的哒哒声,轿夫沉稳的号子声,独轮车吱呀呀的呻吟声,牲口的响鼻和嘶鸣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孩童的嬉闹尖叫声……
无数种声音交织,形成一股庞大无比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初入此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