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蛇群岛的烽烟在坚持了整整十二个昼夜后,终究还是熄灭了。
最后一封来自参将林勇的讯息,是通过信鸽带回的,字迹潦草,沾染着暗褐色的血污:“敌军蚁附登岛,炮台尽毁,弹药将罄。末将与剩余三百二十七名将士,决意以身殉国,不负陛下,不负新明。万岁!”
消息传回新明都城,举国悲恸。朝堂之上,一片肃穆。皇帝吴峻看着那封绝笔,久久不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仿佛能听到远方岛屿上,那最后时刻爆发的震天喊杀声,能看到林勇和他的士兵们,在弹尽粮绝后,用刺刀、用石块、甚至用牙齿,与数倍于己的敌人进行着最后的搏杀。
“厚待林勇及所有龟蛇群岛阵亡将士家眷,立碑,永世祭祀。”吴峻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首辅周安沉痛道:“陛下,龟蛇群岛失守,我外围岛屿链已被撕开一道缺口。张辅大军正以此为跳板,休整补充,其下一步,必是直扑我核心本岛外围的最后屏障——‘铁壁岛’和‘磐石屿’。形势……万分危急。”
兵部尚书陈启指着海图:“据报,张辅在龟蛇群岛缴获了我军部分损坏的火炮,虽不及我现役利器,但其工匠营日夜钻研,仿制速度恐会加快。且其舰队经此休整,士气有所恢复。据‘暗影’估算,其可投入进攻我核心区域的主力战舰,仍超过五百艘,兵力十万以上。”
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新明建国以来,从未面临过如此生死存亡的关头。
吴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痛与压力中挣脱出来。他是新明的皇帝,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更不能犹豫。
“张辅想一鼓作气,拿下铁壁和磐石,打开通往我都城的门户。”吴峻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重臣,“那我们,就在这两座岛上,给他准备一份‘厚礼’!”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铁壁岛和磐石屿的位置。“命令韩锋,即刻起,兼任铁壁、磐石两岛防御总指挥!虎贲卫主力,及所有能调动的预备队,火速增援!告诉韩锋,朕不要他守十天半月,朕要他像一颗钉子,牢牢钉死在那里!没有朕的命令,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许后退半步!”
“陛下,”陈启有些担忧,“韩将军勇猛善战,然铁壁、磐石两岛面积有限,面对敌军绝对优势兵力围攻,恐……”
“没有恐!”吴峻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狭路相逢,唯勇者胜!我新明已无路可退!背后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父母妻儿!韩锋明白该怎么做!此外,命令海军主力,放弃与敌在开阔海域决战的构想,化整为零,以分舰队形式,依托本岛沿岸复杂水文和预设雷区,进行机动防御和袭扰作战!利用‘蜂群’快船,日夜不停地骚扰敌军补给线,攻击其落单舰船!我们要把每一艘船,每一个士兵的作用,都发挥到极致!”
“是!陛下!”陈启凛然领命。
“周师傅,”吴峻看向首辅,“国内动员升至最高级别!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需接受军事训练,准备随时支援前线!工坊必须保证军械生产,尤其是火药和炮弹!告诉民众,国家已到存亡之际,唯有万众一心,方能死里求生!”
“老臣……遵旨!”周安深深一揖,他能感受到年轻皇帝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新明如同一个被逼到角落的战士,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工厂的炉火日夜不息,农田里妇孺老弱在承担更多劳作,青年们则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一种悲壮而团结的气氛,弥漫在全国上下。
铁壁岛,因其沿岸多黑色峭壁、易守难攻而得名。韩锋站在最高的观测点上,海风猎猎,吹动他染满征尘的战袍。他刚刚送走了最后一批增援的部队和物资,岛上如今聚集了新明最精锐的八千虎贲,以及征调来的三千民兵。防御工事在前任守军的基础上被进一步加强,密布的铁丝网、交错堑壕、隐蔽炮位、地下掩体,将整个岛屿武装成了一只钢铁刺猬。
“弟兄们!”韩锋的声音通过简易的传声筒,回荡在忙碌的阵地上,“龟蛇群岛的林将军和几千弟兄,用他们的命,给我们换来了这宝贵的十几天!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坚毅的面孔:“我们脚下,是新明的门户!我们的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家园!陛下将此地托付于我等,是信任,更是重托!我知道,敌人很多,炮火很猛!但我更知道,我们为何而战!”
他猛地抽出佩刀,直指苍茫大海的方向:“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朝威严,是为了我们亲手建立的家园!是为了我们不再被人轻视、奴役的自由!是为了新明!为了陛下!”
“为了新明!为了陛下!”震天的怒吼声从岛屿的各个角落响起,直冲云霄,连海浪声都被压了下去。
几天后,大明舰队的帆影,如同天际涌来的乌云,再次遮蔽了海平面。休整后的张辅舰队,带着复仇的怒火和志在必得的气势,向着铁壁岛和磐石屿压了过来。
这一次,张辅吸取了教训,不再贸然全线压上。他首先命令舰队,在远程火炮的最大射程边缘,对两座岛屿进行了持续一天一夜的猛烈炮击。巨大的石弹和开花弹如同雨点般落下,试图摧毁岛上的表面工事,瓦解守军意志。
炮击过后,明军以大型福船掩护,无数装载着登陆士兵的舢板、小艇,如同嗜血的蝗虫,向着滩头发起了第一波冲锋。
“稳住!放近了再打!”阵地上,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当明军士兵嚎叫着跳下小艇,涉水冲向滩头,进入最佳射程时,韩锋猛地挥下了手臂:“开火!”
刹那间,原本看似死寂的滩头阵地上,喷射出无数条火舌!燧发铳的排枪射击声密集得如同爆豆,隐藏在峭壁反斜面和工事后的火炮也发出了怒吼,将霰弹和实心弹狠狠砸向密集的登陆队伍。
鲜血瞬间染红了浅滩。明军士兵成片地倒下,后续者踩着同伴的尸体,在军官的督战下,继续疯狂冲锋。他们架起云梯,试图攀登陡峭的岩壁,却遭遇了守军滚木礌石、火油和金汁(煮沸的粪便混合物)的迎头痛击。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明军凭借兵力优势,一波接一波,不计伤亡地猛攻。新明守军则依托工事,寸土必争。每一道堑壕,每一个火力点,都经历了反复的拉锯和争夺。虎贲卫的悍勇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往往在弹药打光后,直接跃出工事,与冲上来的明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格斗。
韩锋亲临最危险的滩头阵地,手持一把缴获的明军长刀,浑身浴血,如同战神,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新明士兵最大的鼓舞。
第一天,明军的进攻被击退,滩头留下了上千具尸体。
第二天,明军改变了战术,重点攻击防御相对薄弱的磐石屿,同样遭遇了顽强的抵抗,损失惨重。
第三天,第四天……战斗在血腥的消耗中持续。铁壁和磐石两岛,如同两个巨大的血肉磨盘,不断吞噬着双方士兵的生命。海面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
张辅在旗舰上,看着久攻不下的两座岛屿,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无法理解,为何这些海外叛军,在如此绝境下,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战斗意志。时间在流逝,每多耽搁一天,大明的后勤压力和国内舆论的压力就增大一分。
而与此同时,新明本土派出的“蜂群”快船和机动分舰队,如同附骨之疽,不断袭击大明漫长的补给线,焚毁运粮船,骚扰后方港口,让张辅烦不胜烦,不得不分兵保护。
战争,陷入了残酷的僵持。碧蓝的东海,被血与火浸透。新明,这个年轻的国度,正在用无数勇士的鲜血和钢铁般的意志,艰难地抵御着来自古老帝国的倾力一击。未来,依旧扑朔迷离,但生存的希望,就在这每一寸土地的坚守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铁壁岛与磐石屿方向的炮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闷雷,日夜震撼着新明都城。虽然前线将士用血肉之躯暂时挡住了大明军队的疯狂进攻,但谁都清楚,在绝对的兵力与物资消耗下,这种僵持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每一天,都有伤亡数字和物资告急的文书送入宫中,压在皇帝吴峻的心头。
“陛下,铁壁岛火药库存仅余三成,箭矢消耗殆尽,韩将军请求紧急补充!”
“磐石屿主要炮位被毁三处,工匠抢修不及,守军伤亡已超四成!”
“我军‘蜂群’快船虽袭扰敌后勤得手三次,但自身损失亦达十五艘,船员多战死……”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朝堂之上,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悲观与焦虑。就连一向沉稳的首辅周安,眉宇间也笼罩着化不开的阴云。
“陛下,”周安声音沙哑,“铁壁、磐石两岛,已是强弩之末。韩将军虽勇,恐也难以长久支撑。一旦两岛失守,敌军兵锋将直指本岛……是否……应考虑迁都之议,或……另寻和谈之机?”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迁都?和谈?”吴峻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得惊人,“周师傅,我们能迁到哪里?茫茫大海,何处是净土?和谈?张辅大军压境,朱高炽志在必得,他们会给我们体面的和谈条件吗?无非是屈膝投降,自毁宗庙,将皇祖父与父皇还有无数将士心血建立的基业,拱手让人!”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已无路可退!新明的命运,不在谈判桌上,只在战场上!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决心与牺牲!”
他环视众臣,最终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兵部尚书陈启身上:“陈卿,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了?”
陈启精神一振,踏前一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回陛下!‘斩首’计划所需一切,已准备就绪!‘定海号’及两艘最新‘镇远级’已完成最后改装与补给,遴选的八百死士,皆为军中翘楚,熟知水性,悍不畏死,已集结待命!”
“斩首?”周安与其他几位大臣闻言,皆露出惊容。
“不错!”吴峻走回御座,手指重重敲在巨大的海图上,那里标注着大明舰队核心,那艘巍峨的“定远”号旗舰的位置。“张辅以为,凭借兵力优势,稳操胜券,其旗舰位置必然靠前,以方便督战指挥。与其被动防守,耗尽国力,不如行险一搏!集中我海军最精锐的力量,像一柄尖刀,直插敌军心脏!目标,就是张辅的旗舰!若能击沉其旗舰,甚至俘杀张辅,大明十万大军,群龙无首,必然不战自溃!”
殿内一片死寂。这个计划太过大胆,太过冒险!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一旦失败,新明最后的海军精锐将损失殆尽,再无回旋余地。
“陛下!”周安急道,“此计太过行险!张辅旗舰必有重兵护卫,岂是那么容易靠近?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