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一行人马蹄声远去,卷起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定,周家院内那根因外敌而紧绷的弦,却“铮”地一声,转向了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更考验人心与人性的“内战”。
两个沉甸甸的礼箱被抬进略显昏暗的堂屋,当箱盖打开时,足足一百两白花花的官银锭每锭十两,共十锭码放整齐,反射着从门缝透入的光线,几乎晃花了人眼。旁边几匹杭绸,颜色鲜亮如霞,质地柔滑如水,与周家人身上粗粝的棉布形成了惨烈对比。
四嫂赵小梅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她死死盯着那堆银子,仿佛能看到它变成肥田、瓦房、锦衣玉食。她指甲下意识掐进了掌心,一股火热的贪念冲垮了理智,也冲淡了方才对巨斧的恐惧。她猛地扭过头,脸上堆起一个极其夸张、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尖利地拔高,一把挽住身旁脸色依旧发白的周母的胳膊:
“娘!娘您快看啊!”她指着银箱,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这……这么多银子!还有这绸子!我的老天爷,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些钱,这么好的料子!这得值多少亩上好的水田啊!”
她刻意忽略了“贺礼”二字,声音带着煽动性:“娘!落霞山的大当家刚才可说了,这是给咱们‘周家’的赔罪礼和贺礼!既然是给周家的,那……那是不是该按家里的老规矩来?所得钱财,五成归公中,五成各房均分?这……这总不能算是个人的吧?”她心跳如鼓,飞快地盘算着:公中五成就是五十两,剩下五十两四房均分,他们四房能拿十二两半!十二两半啊!她嫁过来这么多年,手里从没超过十两!
二嫂李翠莲正扶着惊魂未定的周母,闻言眉毛瞬间立了起来,心里的火“噌”地就顶到了天灵盖。她一把甩开赵小梅挽着周母的手,叉着腰,手指头差点戳到赵小梅鼻子上,嗓门又脆又亮,如同爆竹炸响:
“赵小梅!你个黑了心肝、眼皮子浅的破烂货!你他娘的放的是什么罗圈屁!”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刚才要不是六弟妹拎着那吓死人的斧头挡在前面,你这会儿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得两说!尸首都凉透了!你当他们真是来赔礼的,那是看着六弟妹厉害,你不说磕头谢恩,反倒惦记起人家的卖命钱了?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她越说越气,火力全开,炮口瞬间转向一旁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四哥周文贵:“老四!你是个死人啊?!裤腰带松管不住婆娘,嘴也让人缝上了?就由着这蠢妇在这里丢人现眼、忘恩负义?!省得寒了六弟妹的心,还以为咱们周家一窝子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嫂张桂兰脸色也十分难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怒火,语气沉痛却坚定:“四弟妹,你这次真的太过了!且不说这是土匪指名道姓给六弟妹的贺礼,就说六弟妹带着咱们做生意,让咱家日子有了奔头,你当她自己招聘几个人,钱自己挣不好吗?那是她想拉扯咱们这一家子一把!这份情谊,是几两银子能衡量的吗?你这么做,岂不是让出力的人寒心?”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苏晓晓身上,带着深深的歉意。
周母被两人吵得头晕,看着那箱银子,心情复杂。她既觉得老四家的不像话,又隐隐觉得……若是入了公中,家里确实能宽裕很多,青砖大瓦房也就不远了。但她不敢说话,只偷偷瞟了一眼大儿媳和六儿媳的脸色。
大哥周文广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压下了所有嘈杂。
“都给我闭嘴!”他声如洪钟,目光如炬,先狠狠瞪了赵小梅一眼,那眼神里的失望和警告让她瞬间缩了缩脖子。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一直静观其变、神色平静的苏晓晓和周文渊身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钱财布匹,是落霞山明却说是给六弟和六弟妹的新婚贺礼!更是六弟妹凭本事挣来的‘买命钱’!于情于理,于恩于义,都该由他们小夫妻自行处置!全部归他们房头!谁再敢多说半个字,别怪我这当大哥的不认人!”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转向一直吧嗒旱烟、沉默不语的周父。这既是尊重,也是需要这位名义上的大家长,一锤定音。
周父藏在烟雾后,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一百两啊……他活了大半辈子,经手的铜钱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两!要是入了宫中……他仿佛已经看到青砖大瓦房拔地而起,看到爹娘和大哥一家羡慕的眼神,甚至还能补贴一些给爹娘,在帮衬一下大哥,也能看到自己在村里扬眉吐气的样子……他的心在滴血,手下意识用力,“啪”一声轻响,竟真的拽下来一小撮花白的胡须,疼得他“嘶”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剧痛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门边——那柄墨黑色的、散发着幽幽寒光的巨斧,正静静地倚在那里。方才苏晓晓单臂提起它时,那举重若轻、如同魔神降世般的画面,再次清晰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寒意,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
什么银子,什么瓦房,都没老命重要!这媳妇,是真敢劈人啊!
“咳咳!”他猛地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迅速摆出威严的样子,声音洪亮,甚至带着一丝急于撇清的急切:
“老大说得对!就是这个理!这贺礼,这些银子,都是老六和他媳妇应得的!谁都不准再惦记!全都归他们小两口!咱们周家,绝不能干那让人戳脊梁骨的缺德事!”他甚至不敢再看那箱银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