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那不是一个清脆的声音。
老旧的铜锁芯里,像是塞满了生锈的铁砂,钥匙插进去,转动时发出的,是令人牙酸的、迟滞的摩擦声。每一寸金属的移动,都仿佛在王建国的神经末梢上缓慢地碾过。
时间,在这一刻被这道声音拉成了无限长。
王建国感觉自己的心脏先是停跳了一拍,紧接着,便如同一台失控的柴油机,用一种足以撞碎肋骨的疯狂力道,在他的胸腔里猛烈地捶打起来。血液带着冰冷的恐惧,瞬间冲遍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尽数褪去,让他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他蜷缩在被子里,全身的肌肉都僵硬得如同石头。他想动,哪怕只是蜷缩得更紧一点,都做不到。他成了一尊被恐惧钉在原地的雕像。
枕头下的手机,那道微弱的、持续不断的电流声,此刻也仿佛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道“咔哒”声的余音,在他耳蜗里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惊扰的马蜂。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道昏黄而污浊的光,像一把钝刀,从门缝里插了进来,将铁皮屋里浓稠的黑暗,劈开了一道不规则的口子。光线里,能看到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个黑色的、高大的影子,堵在门口,几乎将那道光完全遮蔽。
影子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王建国屏住呼吸,他能闻到空气中多了一股味道。不是小张身上那种廉价烟草和厨房油烟混合的酸腐气,而是一种更清冽的、带着点古龙水和高级香烟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每次李经理从他身边走过时,都会留下这样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是李经理。
王建国的大脑,终于从一片空白中,辨认出了这个事实。
他来了。他亲自来了。他有自己这间屋子的钥匙。
这个认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让他连颤抖都忘了。
门外的影子,终于动了。他缓缓地走了进来,铁皮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又合上了,但没有锁。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那扇小窗户透进来的、工地探照灯的余光,勾勒出来人的轮廓。
李经理没有像小张那样咋咋呼呼,他甚至没有看床上的王建国,而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很自然地走到了那张唯一的、桌面坑坑洼洼的木桌旁,拉开吱呀作响的木椅子,坐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不是平时发给工人的那种,是包装精致的“华夏”。他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打火机。
“啪嗒。”
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李经理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那张脸上依然挂着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显得格外和气。只是那双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条游弋的蛇。
“老王,”李经理开口了,声音不大,很平稳,带着一种闲聊般的轻松,“这么晚了,还没睡踏实?”
王建国的心,随着他这句话,沉到了谷底。
他没有直接戳穿,而是用这种拉家常的语气,这比任何声色俱厉的质问都更让人恐惧。这说明,他完全掌控着局面,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来陪他这个笼子里的耗子慢慢玩。
王建国不敢出声,他继续用尽全力扮演一个睡熟的人。他甚至强迫自己,发出一点轻微的、带着节奏的鼾声。这鼾声干涩而僵硬,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假。
李经理似乎是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在烟雾里听起来有些模糊。
“装睡,就没意思了。”他把烟灰弹在地上,慢悠悠地说,“你打呼噜,从来都是三长两短,今天这个调,乱了。”
一句话,就将王建国所有的伪装,撕得粉碎。
王建国浑身一激灵,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与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对上了。
“李……李经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您……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李经理又吸了口烟,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小张说你今天有点不对劲,饭也没吃几口,晚上还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怕你想家,或者有什么心事。咱们出来打工的,都不容易,有事得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他的话,说得那么体贴,那么有人情味。如果不是他用钥匙开的门,如果不是小张刚刚在门外那番凶狠的威胁,王建国几乎就要信了。
“没……没什么事……”王建国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就是……就是有点累了。”
“累了啊。”李经理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目光,不经意似的,扫过了王建国的床头。
王建国的心,猛地一跳。
那里,手机的充电线,正从枕头底下延伸出来,连接着墙角的插座。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根黑色的线,像一条致命的毒蛇,暴露在猎人的视野里。
完了。
王建国的大脑嗡的一声。
李经理的视线,在那根充电线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他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王建国却分明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累了就早点歇着。”李经理把烟头摁灭在桌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对了,有件好事,忘了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