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声音仿佛一个开关，将门内那个由权力和心计构筑的、令人窒息的世界，与门外这条安静得有些不真实的走廊，彻底隔绝开来。
周毅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背上的衬衫冰凉黏腻。他的双腿发软，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没有瘫倒下去。刚才在办公室里，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连呼吸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市委书记宋怀安，副市长林正，这两个男人之间那场没有硝烟的交锋，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像是一部加密过的电报，他一个字都看不懂，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雷霆万钧。
他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两个人。
公安局长赵东来，这位在春江市政法系统里以铁腕着称的硬汉，此刻的背影却显得有些萧索。他走得很慢，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轮廓。周毅能想象得到，那句分量千钧的“查”字，此刻正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这是授权，更是军令状。一周时间，摆在桌面上的报告，干干净净。这其中的难度和风险，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不够坚韧的灵魂。
而林正，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他穿着那身格格不入的黑色运动服，双手插在裤兜里，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刚刚只是去参加了一场普通的座谈会。但周毅知道，绝非如此。宋书记最后那句“走路，要看清楚脚下”，像一句挥之不去的咒语，盘旋在走廊的空气里。
那不是提醒，是警告。
三人一路无话，走廊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偶尔有路过的市委工作人员，看到他们这个奇怪的组合，都露出了探询的目光，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开。这里的空气里，似乎都飘散着一种名为“敏感”的因子。
终于，走出了办公大楼，盛夏的阳光和热浪扑面而来。周毅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赵东来没有立刻走向自己的车，而是走到一棵巨大的松树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点上。他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连着划了两次火柴，才将烟点燃。
“呼——”
一口浓重的烟雾被他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压抑和后怕都一并吐出来。
他靠在树干上，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庄严的建筑，眼神复杂。半晌，他才转过头，看着同样停下脚步的林正。“林市长，我以前觉得，我这辈子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是我刚入行时带我的师父，他敢拿着一把菜刀就去堵持枪的悍匪。”
赵东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阳光下明灭。“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他看着林正，一字一句地说：“你才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那个。”
在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面对宋怀安那种如渊似海的压力，用对方的逻辑和比喻，硬生生把一个即将被钉死的“结论”，给掰了回来。这不是胆子大，这简直是疯了。
林正没有居功，只是淡淡地说：“我胆子不大，我只是相信，宋书记这样的人，不会真的想看到一棵好松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倒了。”
赵东来闻言，苦笑一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灭。“他是不想，但如果那风太大，吹倒一棵松树能保住整片林子，他也会毫不犹豫。”他盯着林正，“他今天给了我们一周时间，可不是让我们去郊游的。一周后交不出东西，你我就是被扔出去喂‘风’的那两棵。”
他说完，不再言语，转身拉开了车门。
车内的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
周毅坐在后排，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哥斯拉战场的仓鼠，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东来发动了汽车，黑色的奥迪平稳地驶离了这片权力中枢。
车子开出市委大院，汇入喧嚣的车流，赵东来才像是缓过劲来，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林正。“说说吧，林大市长，你心里有什么章程了？别告诉我你刚才就是头脑一热，现在两眼一抹黑。”
林正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城市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张复杂而精密的网络。“刘庆华的死，不是孤立的。他是智慧城市项目的技术总负责人，就像一个关键的阀门。现在阀门坏了，我们不能只盯着阀门本身，得看是哪条水管的压力出了问题。”
“说人话。”赵东来没好气地说，他现在没心情听这些比喻。
“查项目。”林正说，“智慧城市的蛋糕太大了，从硬件采购，到软件开发，再到数据中心的建设和未来的运营，每一个环节都意味着上亿的资金流动。刘庆华负责技术把关，他一定是挡了某些人的路。”
“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中标的公司身上？”赵东来立刻抓住了重点。
“不一定。”林正摇了摇头，“也可能出在那些没中标，或者想分一杯羹却没分到的公司身上。有时候，得不到的比得到的更疯狂。”
赵东来沉默了。他知道林正说得对。这个案子，不能当成一个普通的凶杀案来查。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春江市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利益网络里。
“我这边，会成立一个绝密的专案组。”赵东来沉声说，“从刘庆华的社会关系、通讯记录、财务状况入手，进行最传统的刑事侦查。任何蛛丝马迹，我都不会放过。”
“我这边，”林正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会以分管副市长的名义，对智慧城市项目进行一次全面的‘安全评估’。我要看所有的合同，所有的招投标流程文件，所有参与公司的背景资料。”
“你查事，我查人。”赵东来从后视镜里和林正对视了一眼，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形成。
“太危险了。”一直蜷缩在后排的周毅，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
赵东来和林正都愣了一下，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