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安的声音,像在办公室里那座老式座钟的摆锤上,又加了一道无形的砝码。
每一次“滴答”,都敲得更沉,更深。
周毅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扎破了洞的轮胎,身体里最后一点勇气正“嘶嘶”地往外漏。市委书记和死者女儿的这层关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保鲜膜,将他死死地包裹住,让他连喘息都觉得奢侈。
赵东来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他从警几十年,审过穷凶极恶的匪徒,也和狡猾如狐的贪官打过交道,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到压力。宋怀安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命令,却比任何命令都重。
这已经不是案子了,这是一道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关于人情与法理的考题。
林正依然没有碰那杯茶。
茶水的热气已经散去大半,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白烟,还在杯口挣扎。他看着宋怀安,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猎物露出最真实的意图。
宋怀安没有再继续女儿的话题,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然后便将那段温情的回忆,连同杯中的热气一同吹散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身后那幅巨大的山水画。
“这幅画,”他像是对林正和赵东来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是吴道子先生的封笔之作,《风过松涛图》。”
林正和赵东来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画中是连绵的群山,笔法苍劲,墨色厚重,山势雄浑,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稳定感。但真正让这幅画活起来的,不是山,而是画里的松树。满山的松树,姿态各异,有的挺拔,有的虬曲,但无一例外,所有的树冠,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正从画的右侧席卷而来。
“吴老先生跟我说,画山易,画风难。”宋怀安的声音悠悠传来,“风是看不见的,怎么画?那就画被风吹动的万物。看这松针,看这云雾,看这山涧里的水波,它们都在告诉你,风有多大,风从何处来。”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周毅听着这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但隐约感觉到,书记说的不是画,是春江市。
赵东来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额角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听懂了。宋书记是在告诉他们,春江市这片看起来平静的山水,正有一股看不见的狂风在刮。
林正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系统面板上,宋怀安头顶的官气浓郁如华盖,金光灿灿,几乎凝成实质。但在那纯粹的金色之中,却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灰色。那不是代表贪腐的黑色民怨,而是一种……类似于忧虑和愁绪的东西。
【系统提示:该官员官气鼎盛,民心稳固,但正被一股强大的外部阻力所困扰,心有郁结。】
林正的心头,瞬间一片清明。
他明白了。宋怀安不是在敲打,也不是在警告。他是在“画风”。他在用刘庆华的死,在用他女儿的悲伤,在用这幅画,来向林正描绘出那股他自己都感到棘手的“风”。
这是一场顶级的、心照不宣的沟通。
宋怀安终于放下了茶杯,瓷杯与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将目光从画上收回,重新落在了赵东来的脸上。
“东来,”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智慧城市项目,是市里今年的一号工程,关系到春江市未来十年的发展。刘庆华是这个项目的技术总负责人。他死了,项目怎么办?外界会怎么看?投资人的信心会不会动摇?这些,都是要立刻考虑的问题。”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锐利。
“所以,公安局那边,对于这起事件的初步定性,是什么?为了稳定大局,是不是应该尽快给社会一个明确的交代?”
来了。
周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以“大局稳定”为名,要求公安局速战速决。如果赵东来回答“是自杀”,那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刘庆华枉死,所有的线索都将被掩埋。如果他回答“有疑点”,那就是公然对抗“稳定大局”的政治正确,是在给市委书记出难题。
赵东来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他今天的每一个回答,都将被记录在案,成为他未来政治生涯的注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正忽然开口了。
“书记。”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散了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
宋怀安和赵东来都看向他。
林正没有看他们,而是站起身,走到了那幅《风过松涛图》前。他仰头看着画,像一个普通的艺术爱好者,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