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秋在冰冷的通铺上辗转反侧,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大脑却像一架失控的机器,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考试片段——数学试卷上那道最终未能完全解出的立体几何题,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隐隐作痛。窗外,县城稀疏的灯火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同屋其他几位女同志也无人发出熟睡的鼾声,只有压抑的翻身声和偶尔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一场集体性的失眠,是对未知命运的无声焦虑。
她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回想,开始在心里默背政治题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些抽象的理论和口号,此刻像是一道道咒语,试图驱散脑海中的纷乱思绪。她知道,明天的政治和史地,需要的是另一种能力——记忆、理解、以及符合时代要求的表述。这同样是一场硬仗,容不得半点闪失。
后半夜,极度的困倦终于战胜了精神的亢奋,她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浅眠状态,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在考场上找不到笔,一会儿又回到了靠山屯温暖的火炕边……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冻醒的。旅社的暖气形同虚设,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白雾。她用比昨天更加刺骨的冷水洗了脸,感觉头皮都绷紧了。镜子里的自己,眼下乌青愈发明显,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她仔细地系好围巾,将那份憔悴掩藏在厚厚的棉衣之下。
秦建国依旧等在那个街角,像一座沉默的灯塔。他今天递过来的,是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用厚厚的棉垫捂着,滚烫。
“趁热吃,暖和。”他看着她比昨天更加疲惫的神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也没多问。
沈念秋接过红薯,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淌蜜的瓤。那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滚烫的薯肉顺着食道滑下,仿佛将一股暖流直接注入了冰冷的四肢百骸。这是最朴素,却也是最实在的关怀。
再次走向县一中校门,她的脚步比前一天更加沉重,身体的透支感愈发明显。但眼神却如同被反复锤炼的钢铁,在疲惫中透出一种更加决绝的坚硬。校门口的人群依旧拥挤,但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经过了两天的鏖战,许多人脸上的憧憬和兴奋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所取代。
政治考试卷发下来,沈念秋迅速调整状态。选择题和填空题考察的是最基本的概念和时事政策,她凭借着小纸片上那些渗透到生活缝隙里的记忆,大多能够应对。但后面的简答题和论述题,才是真正的挑战。
一道题要求论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矛盾”。沈念秋深吸一口气,回想起父亲在信中对此的梳理,以及秦建国平时偶尔带回来的《人民日报》社论中的提法。她下笔谨慎,力求表述准确,既不能偏离主流观点,又要体现出一定的思考深度。她结合了靠山屯的实际,写了生产力水平低下与社员们渴望过上好日子的矛盾,写了集体经济管理中存在的某些问题,但最终都归结到要在党的领导下,通过改革和发展来解决。每一句话,她都字斟句酌,如同在雷区行走,生怕触碰了无形的界限。
当写到“结合自身实际,谈谈对‘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理解”时,她的笔停顿了。自身实际?她的实际,就是一个被困在灶台、孩子和土地之间的农村妇女,却渴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她想起了报名高考时周遭的不解目光,想起了复习过程中体力与精力的双重透支,更想起了秦建国那句“有我一半”的承诺和父母远方的支持。她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将这些真实的挣扎与选择写了进去,将“解放思想”具象为冲破世俗观念、勇敢追求个人价值的行动,将“实事求是”落脚于认清自身条件、脚踏实地复习备考的过程。她的论述,带着黑土地的质朴和她个人经历的体温,或许不够华丽,却足够真实。
下午的历史地理,是一场记忆力的终极考验。历史年份、事件意义、地理山脉河流、矿产资源……海量的信息需要在脑海中精准定位。沈念秋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如同一个最精细的检索系统,在父母梳理的大事年表和地理概要中快速搜寻答案。
当她看到一道关于“东北地区主要农作物及分布”的题目时,心中微微一动。这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她日日面对的黑土地,是秦建国和社员们年复一年辛勤耕耘的成果。她不仅写出了大豆、高粱、玉米,还写到了不同土壤和气候对作物产量的影响,写到了这些年政策变化给农业生产带来的细微改变。这份答案,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生活的质感。
当地理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答完,沈念秋轻轻放下了笔。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试卷,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这几个月来,如同噩梦般缠绕着她,也如同灯塔般指引着她的高考,真的……结束了?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预判中的虚脱,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支撑着她一路走来的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松弛下来,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结束的铃声响起,监考老师收走试卷。她随着人流走出教室,脚步有些虚浮。校园里再次喧闹起来,但这喧闹似乎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她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朝着校门口走去。
秦建国依旧等在老地方,在汹涌而出的人潮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稳定。他看到她走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妻子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眼神深处那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