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的靠山屯,寒风依旧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屯部里关于春耕准备的讨论刚告一段落,另一股暗流却已经开始在屯子里悄然涌动,源头便是那几位尚未落户、仍住在知青点的知青。
与秦建国、沈念秋他们同一批来的知青,有像他们一样决心扎根落户的,也有一直观望等待,心心念念想着回城的。年关刚过,一些关于知青政策的模糊传闻和家里寄来的信件,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几个知青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返城的希望,哪怕只是一丝缝隙里透出的光,也足以让他们躁动不安。
最先行动的是男知青孙志刚和女知青李丽。孙志刚家里来信,说他父亲所在的工厂有了“顶替”的名额,父亲身体不好,想让他回去接班。李丽则是声称自己患有严重的“关节炎”,黑省这苦寒之地再待下去,腿就要废了,必须回城治疗。两人结伴来到屯部,找到了老支书,脸上堆着焦急和恳求。
“老支书,您行行好,”孙志刚把家里的信双手递上,语气急切,“我爹厂子里就这一个名额,错过了就没了!他老人家身体垮了,就盼着我回去呢!您给我开个证明,证明我在这儿表现良好,同意我返城,我这就去办手续!”
李丽在一旁配合地揉着膝盖,眉头紧蹙:“老支书,我这腿……晚上疼得都睡不着觉。咱们这卫生所条件有限,大夫也说最好回城里大医院瞧瞧。再待下去,我怕……我怕这腿就真保不住了。”说着,眼圈还微微泛了红。
老支书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扫了几个来回。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情世故多了。孙志刚那点小心思,他门儿清——无非是找借口想走。至于李丽的“关节炎”,以前也没听她喊疼喊得这么厉害,怎么一有回城的风声,这病就突然重了呢?他沉吟半晌,缓缓开口:“志刚啊,你爹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这心情我能理解。丽丽你这腿,要是真不舒服,咱屯里尽量给你想办法治。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吐出一口浓烟:“这上头关于知青返城的正式文件,咱屯里还没接到。没有红头文件,我这章子,不能随便盖啊。私自放人走了,那是违反政策,我这老脸往哪儿搁?队里也没法交代。你们看,是不是再等等?等文件下来了,该走的,队里绝不拦着。”
孙志刚和李丽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又软磨硬泡了几句,见老支书态度坚决,只好悻悻地走了。
接下来几天,又有几个知青以类似“父母身边无人照顾”、“身体不适需回城诊治”的理由来找老支书,都被他以“未接到正式通知”为由挡了回去。理由看似充分,却也堵不住知青点里越来越盛的浮躁情绪。有人开始私下抱怨老支书古板、不近人情,也有人琢磨着是不是该送点东西“活动活动”。
老支书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年轻人想回家的心情,他并非不能体会。但他更清楚,这股口子不能随便开。一来政策不明,擅自放人责任重大;二来,这些想走的人里,心思也各不相同。他尤其留意到那个叫王卫东的男知青,最近往屯西头刘寡妇家跑得挺勤。刘寡妇男人去年冬天没了,一个人带着个五岁的娃,日子艰难。王卫东以前就偶尔去帮忙干点重活,最近却去得格外频繁,嘴里还“刘姐、刘姐”地叫得亲热。而王卫东这次找老支书的理由,是“母亲病重,亟需返程照料”。
老支书捻着烟叶,心里沉甸甸的。他找来秦建国,把情况大致说了,然后直接问道:“建国,这事儿你怎么看?这些娃娃们,放还是不放?你也是知青,了解他们的想法。”
秦建国听完,眉头紧锁。他理解那些知青渴望回到熟悉城市、回到父母身边的心情,那是一种本能的对故土和亲情的眷恋,他自己何尝没有过片刻的动摇?但扎根靠山屯是他和沈念秋共同的选择,这里已经有了他们需要守护的人和未来。然而,对于其他人,他内心是希望他们能有更好的出路,不必在这苦寒之地耗尽青春。
“老支书,”秦建国思索片刻,沉稳地开口,“想回城,情理之中。咱们黑省这边,条件确实艰苦,他们有些人体质弱,或者家里真有困难,想回去,能帮一把,我觉得该帮。”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但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都放。就像您担心的,政策红线不能碰,这是前提。其次,这些人里,也得筛一筛。有的是真心想家,或者家里确实遇到了难处。可有的……怕是心思不正,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
他压低了声音:“比如王卫东,他跟刘寡妇……最近走得是不是太近了点?刘寡妇孤儿寡母的,本就容易被人说闲话。王卫东要是这时候打着回家的幌子,跟刘寡妇许下什么承诺,或者……占了便宜,然后一走了之,那刘寡妇以后在屯里还怎么做人?孩子怎么办?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屯里的人被欺负。”
老支书深深地点点头,眼里流露出赞许:“建国,你想得周全,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靠山屯虽穷,但不能干亏心事儿,更不能让外来的人祸害了咱本分的乡亲。那你看,这事儿具体该咋办?”
秦建国沉吟道:“我的想法是,咱们分两步走。第一,明确告诉他们,返城需要上级正式文件,屯里无权擅自批准,让他们稍安勿躁,该参加的生产劳动还要参加,尤其是春耕准备,不能耽误。第二,咱们私下里摸个底。一方面,通过他们平时的表现、和其他知青的交往,看看谁是真的有困难,谁可能是找借口。另一方面,特别是对那几个和屯里姑娘、媳妇走得近的男知青,得像赵木匠检修农具那样,仔细‘敲打敲打’,听听动静。可以让桂花婶子她们,以串门、帮忙的名义,多留意一下,尤其是刘寡妇那边,得多关心关心。”
“好!就按你说的办!”老支书一拍大腿,“这事儿你牵头来弄,我放心。既要顾全大局,也不能让咱们屯子的人吃了亏。”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表面依然忙碌于春耕准备,但一股无形的调查和安抚工作也在悄然进行。秦建国没有直接找知青谈话,而是通过日常接触、安排活计,观察他们的言行和情绪。他也私下找了虎子等几个信得过的民兵,让他们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留意知青点尤其是王卫东的动向。
沈念秋也从秦建国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她靠在炕上,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轻声对秦建国说:“孙志刚顶替父亲工作,听起来还算是个正当理由。李丽的关节炎……我记得她刚来时还参加过屯里的秧歌队,那时候没听她说腿有问题。倒是那个叫李伟的知青,他母亲好像确实常年卧床,他之前收到家信时,偷偷抹过眼泪,这事儿可能不假。”
秦建国握住她的手:“嗯,你心细,记得清楚。李伟的情况,我会重点核实。至于李丽……再观察观察。”
另一方面,桂花婶子领了“妇女生产队”的职后,干劲十足。她以安排筛捡种子、编织草帘为由,经常组织妇女们一起干活,自然也少不了聊天拉家常。她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知青身上,特别是那些单身的女知青和与知青有来往的屯里女人。
几天下来,各种信息渐渐汇聚到秦建国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