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块!
在1978年,这也算是一笔钱了!
一个半大劳力,辛苦一年到头挣工分,最后还了口粮,也就剩下几十块钱!
王福满报出这个数,也有点试探的意思,想看看曹山林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或者只是一时头脑发热。
倪丽珍听到这个数字,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就想拉曹山林的衣角阻止他。
谁知,曹山林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叠由孙建业的全部家当和希望换来的钱,熟练地数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元),“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拍在了王福满的办公桌上。
“大队长,这是二十块。您点一点。手续麻烦您尽快。”
王福满看着桌上那两张“大团结”,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花了五分钱的曹山林,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
难道是转让指标换的?
孙建业那穷小子能拿出这么多?
他深深地看了曹山林一眼,终于不再多说什么,拿起笔,开始开具证明,又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户口登记簿。
“行了,钱俺收了。这是买地皮的证明。落户手续,俺这就给你登记上。以后,你就是俺们棒子沟屯的正式社员了。”王福满的语气有些感慨,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曹山林啊,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好自为之。”
拿着那张盖着红戳的薄纸,曹山林的心,终于踏实了一半。
有了这个,他就有了留在这里的根!
他转头看向倪丽珍,想从她眼里看到一丝欣喜。
然而,倪丽珍脸上只有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落户…买房子…他这是要动真格的!
这彻底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承受范围。
就在这时,大队部门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传来!
“王大队长!你得给俺们老程家做主啊!”一个尖利泼辣的老妇人的声音率先响起。
“就是!无法无天了!搞破鞋搞到俺们老程家头上了!”一个粗鲁的男声附和着。
话音未落,程不群的老娘——程婆子,带着她的二儿子程老二,还有几个程家的本家叔伯,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程婆子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曹山林身后、脸色煞白的倪丽珍,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她的鼻子就破口大骂:“好你个丧门星!扫把星!克死我儿子不算,现在又耐不住寂寞,勾搭上野男人了?!还想落户?我呸!你生是程家的人,死是程家的鬼!想跟野男人跑?没门!”
程老二则瞪着一双牛眼,冲着曹山林就来了:“曹山林!你个王八犊子!仗着是知青就想欺负俺们老农民是吧?搞破鞋搞到俺哥头上了?赶紧滚回你的城里去!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污言秽语,劈头盖脸。
倪丽珍被骂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眼泪流得更凶,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下意识地往曹山林身后缩。
王福满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吵吵啥!都给我闭嘴!这是大队部!不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程家母子被吼得一怔,气势稍敛,但依旧不依不饶。
程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开始哭嚎:“俺的老天爷啊!没法活了啊!知青欺负人啊…抢俺家的人啊…”
曹山林将倪丽珍彻底护在身后,面对程家母子的泼辣和污蔑,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眼神反而冷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程家众人,最后落在王福满身上,声音冷静而清晰,压过了程婆子的哭嚎:
“王大队长,各位程家叔伯兄弟。第一,我和倪丽珍同志是正当关系,我们以后打算结婚,不存在什么搞破鞋。第二,倪丽珍和程不群同志当初没有领取结婚证,法律上不存在婚姻关系。程不群同志不幸因病去世后,倪丽珍早就不是程家的人,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和自由。第三,我现在已经是棒子沟屯的正式社员,宅基地和落户手续王大队长刚办好。我留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尤其是提到“法律”、“结婚证”,让没什么文化的程家母子一时有些哑火,只能胡搅蛮缠:“啥法律不法律!俺们这儿的规矩就是规矩!她进了俺程家的门,就是俺程家的人!”
王福满头疼地揉着额角,再次呵斥住程家人。
他看向曹山林,语气缓和了些,但带着提醒:“山林啊,话是这么说。但毕竟…丽珍当初是明媒正娶…呃…抬进程家的。这事,你想彻底解决,还得…还得妥善处理。”
他暗示性地看了一眼程家母子。
曹山林立刻明白了。
农村宗族观念重,很多时候情理大于法理。
要想和倪丽珍堂堂正正在一起,彻底摆脱程家的纠缠,必须有所表示,做个了断。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依旧撒泼打滚的程婆子和一脸蛮横的程老二,沉声道:“程大娘,程二哥。我知道,丽珍以前在程家,也…辛苦过。这样,你们开个价,算是我的补偿。拿了钱,立个字据,以后丽珍和你们程家,再无瓜葛。”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程婆子的哭嚎戛然而止,程老二的蛮横变成了惊疑。
王福满惊讶地看着曹山林。
倪丽珍更是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曹山林的背影。
程家母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闹这一出,除了觉得丢面子,未尝没有想捞点好处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曹山林这么直接。
程老二眼珠转了转,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二…三百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倪丽珍倒吸一口凉气。
曹山林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冷道:“一百五。立字据,按手印。行,我现在就给钱。不行,那就只好请公社武装部或者派出所的同志来评评理,看看现在新社会,还能不能强逼着寡妇守节,还能不能限制人身自由!”
他软中带硬,既给出了实际利益,又点出了对方的软肋——真闹到上面,他们不占理。
程婆子还想撒泼,程老二却拉住了她,又跟几个本家叔伯低声嘀咕了几句,最终咬牙道:“行!一百五就一百五!拿钱!立字据!”
王福满见状,赶紧拿出纸笔,充当中间人,写下了断绝关系的字据。
曹山林当场先点出五十块钱,交给程老二,表示余下的一百块钱宽限他几天后,肯定凑齐。
他不是现在一下子拿不出来全部的钱,主要是考虑到钱不能给得太爽快,那样有可能会激起程家人的反悔之心。
再缓几天,让他们焦虑几天。
双方在王福满的见证下,按了手印。
程家母子先拿到手了五十块钱,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终究没再闹,嘀嘀咕咕地走了。
大队部里终于安静下来。
倪丽珍看着这一切,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她看着曹山林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花出去整整七十块钱(买地皮二十+补偿首付款五十),那是她几年来都没见过的巨款!
为了她,他彻底断了回城的后路,成了屯子里议论的焦点,还得罪了程家…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滚烫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
她看着曹山林转过身,看向她,眼神依旧坚定而温暖。
“没事了,丽珍。”他轻声说,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马上就都解决了。”
倪丽珍的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似乎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恐惧。
王福满看着这对年轻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只是吧嗒着烟袋,说了一句:“行了,这事就算暂时了了。山林,带丽珍回去吧。你那院子…自个儿好好拾掇拾掇。”
曹山林点点头,对王福满道了谢,然后看向倪丽珍,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走吧,丽珍。去看看…咱们的家。”
他拉着依旧有些恍惚的倪丽珍,走出了大队部。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黄土路上。
屯子里的人,有的躲在门后,有的站在远处,指指点点,目光复杂。
曹山林全然不顾,他只是紧紧握着倪丽珍冰凉的手,一步步,坚定地朝着屯东头那个破败的、即将属于他们的院落走去。
倪丽珍被动地跟着,抬起头,看着身边这个年轻男人坚毅的侧脸轮廓,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身影,看着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一颗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心,似乎被那手掌的温度和那决绝的背影,烫得微微颤抖了一下。
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而那缝隙里,渗出的,是一种她早已不敢奢望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尽管,前路依旧迷茫,风雨似乎并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