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东头那处荒废的院落,比曹山林记忆中还要破败。
低矮的土坯院墙多处坍塌,豁口像老人残缺的牙齿。
两扇用烂木头钉成的院门歪斜着,其中一扇几乎要脱落,仅靠一根腐朽的麻绳勉强维系。
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院子不大,杂草丛生,深秋的枯黄淹没了原本的小径。
三间低矮的土坯房伫立在院子尽头,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黑洞洞的窗口像盲人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来人。
屋顶的茅草腐烂塌陷,露出雨。
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埃味和荒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对此,曹山林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
比起前世创业时睡过的桥洞、租过的漏雨阁楼,这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家”。
“还好,骨架还在。”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满意,“墙厚实,收拾收拾就能住人。”
他松开倪丽珍的手,大步走进院子,开始仔细勘察。
东边一间看样子原来是灶房,砌着土灶台,虽然塌了半边;中间是堂屋,空荡荡,积了厚厚一层灰;西边应该是卧房,炕席早就烂没了,露出坑洼的土炕。
倪丽珍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看着曹山林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忍不住低声道:“这…这得拾掇到啥时候去…要不…俺…”
她想说“要不你还是回知青点吧”,或者“俺那里还能挤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知青点他估计是不愿意回去了,而她家那好像四处漏风的窝棚…更不是他能长久待的地方。
流言蜚语能杀人。
曹山林转过身,看到她脸上的担忧和窘迫,笑了笑:“没事,丽珍。慢慢来,一点一点收拾。咱有手有脚,还能让房子给难住?”
他的笑容带着一种感染人的力量,驱散了些许阴霾。
他走到倪丽珍面前,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语气变得郑重:“丽珍,你信我。日子会好起来的。但现在,我得先弄点钱,把该安顿的安顿好,打发了程家后,咱还得…给你娘家准备彩礼。”
提到“彩礼”和“娘家”,倪丽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
她那爹娘和兄弟…她比谁都清楚。
曹山林心里明白,倪家那一关,绝不会比程家容易。
钱,是眼下最紧要的东西。
他兜里还剩下孙建业那不到二百块里的一百多块,去除几天后要付给程家的一百外,可能就只剩下一些零散粮票,这点钱,修房子、下彩礼、过日子,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投向了远处巍峨连绵、在秋日阳光下呈现出斑斓色彩的长白山余脉。
那沉默的群山,蕴藏着危险,也埋藏着生机。
“我明天就进山一趟。”曹山林做出决定,“看看能不能弄点野物,换点钱。”
“进山?”倪丽珍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都变了调,“不行!太危险了!老林子深处有熊瞎子、野猪炮(野猪)、还有狼!咱们屯子的老猎户都不敢轻易往里走!你…”
她急得一把抓住曹山林的胳膊,仿佛他立刻就要去送死。
曹山林心里一暖,覆上她冰凉颤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我不往深山里走,就在外围转转,打点野鸡、兔子什么的。你忘了吗?我有枪,知青点那杆让我们防身用的旧五六半,我使惯了,准头还行。”
他说的轻松,但眼神里的坚定告诉倪丽珍,他主意已定。
倪丽珍看着他,嘴唇翕动,还想再劝,可看到他空空如也的破屋,想到程家那张按了手印的字据,想到娘家那贪婪的嘴脸…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和更紧地抓住他胳膊的手。
这一夜,忙活到最后,曹山林暂时还是回了知青点。
留下的几个知青看他的眼神依旧古怪,没人主动跟他搭话。
他也不在意,默默找出那杆保养得还算不错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仔细地擦拭,上油,检查撞针和膛线。
又找出剩下的十几发黄澄澄的子弹,摩挲着,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质感。
前世,他后来搞农家乐、弄狩猎公园,接触过不少猎枪,甚至专门学过一阵子,但再一次摸到这真正充满时代感和力量感的老枪,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这不仅是谋生的工具,更是他在这个时代、这片山林里安身立命的初始资本。
他又磨快了那把厚重的砍柴刀,将绳索、水壶、一小包玉米饼子(倪丽珍回家后偷偷塞给他的)准备好。
躺在知青点冰冷的大通铺上,听着旁边同伴压抑的鼾声,曹山林毫无睡意。
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抉择在脑海里翻腾。
城市的喧嚣、创业的失败、妻子的背叛、儿子的忤逆、倪丽珍坟头的荒草、女儿冷漠的话语…最后,都定格在倪丽珍那双含泪绝望又隐含一丝微弱希冀的眸子上。
他握紧了拳头。
这辈子,绝不会再那样过了!
天刚蒙蒙亮,秋霜铺地,寒气逼人。
曹山林背起枪,挎上柴刀和水壶,揣好干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知青点。
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缕炊烟升起。
他路过倪丽珍那低矮的窝棚时,停顿了一下,看到门口放着一小捆用干净布包着的干粮,比昨晚给的更实在些,还有两个煮熟的鸡蛋。
他默默拿起,揣进怀里,贴肉放着,还能感受到一丝温热。
然后,他深吸一口清冽冰冷的空气,大步走向屯子后山。
进入山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世界的喧嚣和议论被彻底隔绝。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松涛阵阵。
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松脂、腐叶和某种野性的气息。
曹山林放慢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凭借前世模糊的狩猎经验和这具年轻身体带来的敏锐感官,仔细分辨着地上的痕迹:一溜细小的爪印可能是黄鼬或獾子,几处被刨开的泥土像是野猪的杰作,远处灌木丛轻微晃动,或许藏着野鸡或兔子。
他想起前世听老猎人念叨过的口诀:“紧赶慢赶,赶不上吃饭点火;慢赶紧赶,赶不上獐狍野鹿满山。”
狩猎,急不得。
赶山,需要的是耐心、经验和一点运气。
他没有贸然深入,而是选择了一条野兽足迹较多的山沟,逆风而行(防止气味被猎物闻到),找到一处下风口的背阴岩石后,耐心地潜伏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林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偶尔几声不知名鸟雀的啼叫。
寒冷透过棉衣渗进来,手脚开始发麻。
但曹山林的心,却异常平静。
这种依靠自身技能和耐心等待大自然馈赠的过程,比起前世在酒桌上与人虚与委蛇、在商场上绞尽脑汁算计,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突然,侧前方的灌木丛一阵窸窣作响!
曹山林立刻屏住呼吸,轻轻将步枪架在岩石上,食指缓缓扣上扳机。
一只肥硕的灰野兔警惕地探出头来,耳朵竖得老高,鼻子不停耸动。
距离大约六十多米。
再近一点的话,就是个好机会。
曹山林稳住呼吸,开始将准星稳稳套住野兔的头部,等待它再进来一些。
打身子容易破坏皮毛,卖不上价。
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瞬间,那野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后腿一蹬,猛地向灌木丛深处窜去!
曹山林暗叫可惜,但没有贸然开枪。
距离有点远,再加上只是一只兔子,有点不值得!
要知道枪声一响,可能会惊走附近更大的猎物。
他耐心地继续等待。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太阳升高了些,林间光线变得斑驳陆离。
一阵轻微的“哒哒”声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