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朴实得有些粗鄙,与这座庄严的大殿格格不入。
李斯等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一个武夫,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然而,江昊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臣入伍之初,所在的百人队,成分复杂。有我大秦的老卒,有从赵国、魏国俘来的降兵,也有被强征入伍的六国黔首。一盘散沙,莫过于此。操练之时,阳奉阴违者有之,夜里斗殴者有之,甚至还有人想逃跑。”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铁与血的味道。
“后来,换了一位军法官。他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颁布军法,操练懈怠者,鞭二十。夜里斗殴者,鞭五十。临阵脱逃者,斩!其家人,罚为奴隶!”
“第二,他再次颁布军法,凡阵战,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赏爵一级,田十亩,钱五万!斩敌一首,赏田五亩,钱一万!”
“第三,他将这两条军法,刻在石碑上,立于校场中央。每日操练前,命我等高声诵读三遍!”
江昊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石之声。
“自那以后,不过三月。操练之时,无人敢懈怠。夜里,再无人斗殴。上了战场,所有人争先恐后,如狼似虎!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向前一步,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退后一步,是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他说到这里,终于转过头,目光如电,扫过李斯,扫过姚贾,扫过所有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文臣。
“诸位大人,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是‘术’吗?是‘势’吗?”
“不!”江昊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这就是‘法’!是刻在骨子里的、最简单、最有效的法!”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向御座,深深一揖,声音中充满了狂热的忠诚与信服。
“臣一介武夫,不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臣只知道,大秦之所以能一统六国,靠的不是仁义道德,也不是权谋之术!”
“靠的,就是这深入骨髓的严苛军法!是这赏罚分明的帝国律令!”
“臣以为,能让我大秦的兵刃更利,能让我大秦的军令更通,能让我大秦的士卒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法,就是好法!”
“至于这法是何人所创,是何人所言,它究竟是叫‘法家’,还是叫别的什么……”
江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臣,不在乎。想必,陛下也不在乎!”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麒麟殿内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脸色剧变,呆立当场!
高!
实在是太高了!
江昊这番话,没有一句是为韩非辩解,甚至连韩非的名字都未曾提及。
他只是站在一个最底层、最普通、也最无可辩驳的秦军士卒的角度,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了法家思想对这架战争机器最直接、最有效的作用!
他完美地绕开了“存韩之心”的身份攻击,也避开了“学说空谈”的理论陷阱。
他将一场复杂的政治与学术之争,粗暴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拉回到了大秦立国的根本——【军功】与【法度】之上!
在这个层面上,谁敢反驳?
反驳江昊,就是反驳大秦的军功爵位制!就是否定大秦赖以成功的国策!
李斯张了张嘴,那张一向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却发现,自己竟是找不到任何一个字来回击。
他脸色铁青,望向江昊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
这个年轻人,不是武夫!
他是一头披着武将外衣的……政治猛兽!
而御座之上。
嬴政那张始终如冰山般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冰雪消融。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爆发出了一团前所未有的、炽热的精光!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大殿中央,那个不卑不亢、身姿挺拔的年轻中郎将。
好!
说得好!
这才是他想听到的!
这才是他心中,法家思想最根本的意义!
不是那些文臣口中用来相互攻讦的工具,也不是韩非那种带着太多理想主义的空中楼阁。
法,就是利剑!就是军令!就是帝国这架战车上,最坚硬的轮毂!
这个江昊,看透了!
他不仅看透了,还用一种最聪明、最大胆的方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了出来!
一种名为“欣赏”的情绪,在嬴政的心中,疯狂滋生。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对他胃口的臣子了。
良久。
嬴政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退朝。”
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
就在赵高准备高声宣布退朝仪式时,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江昊,留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宣他来章台宫,朕……要单独见他。”